幸好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太久,当武穆王入殿拜见时,天子脸上绽开笑容,看着又是那个熟悉的明丽女子。
久别重逢,短短几句奏对无法纾解离情,眼看时近正午,女帝慷慨留膳,又对着潮星额外多嘱咐一句:“今日送来了新鲜鹿肉,让小厨房多备一道炙鹿肉,兄长喜欢。”
潮星抿嘴一笑:“早备下了,哪还用得着陛下特意叮嘱。”
一旁的秦萧嘴角含笑,不动声色地享受着天子的恩宠与温情。
这一切都和逐月离开前如出一辙,最初的陌生感悄然散去,悬起的心重新落了地。
待得午食用毕,崔芜接过茶盏漱了口,仿佛刚想起似地说道:“阿绰一直惦记着你,既回来了,也不必急着出宫,且与她叙叙旧。”
逐月心口砰跳,想到能见故人,亦是暗生欢喜。
阿绰果然也惦记着她,虽不知逐月确切抵京的日子,却备好了新衣和被褥,旧居里外清扫干净,净房甚至备下浴桶和热水,水面漂浮着新鲜的玫瑰花瓣,热汽袅袅蒸腾,弥漫着属于“家”的温馨。
“水里加了玫瑰露和柚子叶,你从北境沾染了一身血气,赶紧进去洗洗,”阿绰老实不客气地数落道,“在北边两年,脸晒黑了,皮也磨糙了,好好一个漂亮小姑娘,一点不知道保养自己。”
逐月哭笑不得。
“人在北境,隔壁就是铁勒人,期间几回攻城,能活着就不错了,哪顾得上脸?”她无奈道,“我还算好的,至少全须全尾回来了,多少将士血洒疆场、马革裹尸,家人连抚恤金能否拿全都不知道。”
阿绰原是玩笑,听到此处,眉头顿时拧紧了:“怎么?陛下和王爷这般盯着,还有人敢打抚恤金的主意?”
逐月准备了详细奏本,本想过两日呈送预览,不料一时说漏嘴,心中不免懊恼。
“怎么回了京城,反倒这般不谨慎?”她在心里责备自己,“京中不比边关,多少双眼睛盯着,若不能谨言慎行,被人抓着把柄,连陛下都要吃挂落。”
她深深吸气,将不该有的思绪强压下去,笑容无懈可击:“也没那般严重……都知道陛下看重将士,克扣的军饷不惜自掏腰包补齐,谁敢吃熊心豹子胆,对阵亡将士的抚恤金下手?”
阿绰久在权力核心,明白逐月的顾虑,遂不再刨根究底,反而催着她入浴。少顷,逐月拖着湿漉漉的长发走出净房,又被摁坐于妆镜前,那皇城司的实际掌门人拿起木梳,为她慢慢梳通长发。
“脸晒黑了,头发也糙了,瞧瞧,发梢都叉开了,”阿绰剪断分叉的发尾,揉成一团丢进火盆,又于梳齿上蘸了淡墨色的膏体,仔仔细细刷在发上,“武穆王催着太医院新配了养发膏,养护头发最好不过,将养一两个月,白发也能重新变黑。”
逐月目光闪烁,从“武穆王”和“太医院”几个字样,推断出某个……令人不太愉快的信息。
“陛下今年也不过二十五六,”她叹息道,“已经生出白发了吗?”
阿绰沉默,良久亦是叹息。
第382章
翌日早朝, 鞭鸣尖锐。
宫城正门轰然洞开,穿朱着紫的官员们鱼贯而入,当他们如往日一般列队文德殿中时, 错愕地发现一众须眉里,夹杂着几道不合时宜的纤弱身影。
新任户部右侍郎, 时逐月。
新任礼部外务司郎中,温青黛。
以及,随天子步入大殿, 高居丹陛之上代传口谕的中书舍人, 卢清蕙。
“升朝!”
百官伏地,大礼叩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们对着丹陛上的天子跪拜,哪怕这份尊崇不是给卢清蕙本人的,依然令她胸口升起巨大的满足感。
与此同时,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只有当御座上的天子同为女人时, 才能将这份荣耀惠及自己, 换一个人,哪怕是亲生父兄, 也不行。
“陛下有旨, 众卿平身。”
“有本奏来,无本退朝。”
官员们面面相觑,不是对女子同殿这件事没有微词,但是经历过荀、李两家满门血色,谁都知道以此发难乃是在天子逆鳞上动刀。
他们墨守成规,但也不是不懂变通,尤其当选择与性命密切相关时。
短暂的沉默后,谢崇岚出列。
“铁勒赔款均已支付, 臣请陛下践行承诺,许扣押的铁勒使者北归。”
御座上的天子轻轻一挑眉梢,珠旒发出“泠泠”声响。
哦,差点忘了这一茬。
铁勒与前朝余孽勾结,算是触了天子底线,虽然新上位的铁勒太后卑词厚礼,将承诺的赔款翻了三番,依然不能完全熄灭女帝怒火。
最明显的表现是,她将缉拿的铁勒卫士生生多扣了两三个月,礼部几次委婉谏言,都被天子当耳旁风放了。
拖到现在,实在拖不下去了。
崔芜不着痕迹地转过眼,隔着十二串珠旒,与武侯第一位的秦萧飞快交换过视线。
后者不易察觉地微微颔首。
一应就绪,放也无妨。
崔芜曲指敲了敲御座扶手:“谢卿既这么说,那便放人吧。”
铁勒俘虏不曾押回京中,一直软禁在雁门关内。女帝下旨“放人”,却不能立刻释放,而是要经中书省拟旨、内阁允准、宫中女官批红,再发往雁门关,由如今的雁门守将——安北侯史伯仁履行手续,奉旨放人。
流程比较繁琐,但礼部也无可奈何,好在天子已然松口,慢一点……就慢一点吧。
待得天子退朝、百官各自回部,秦萧也回了枢密院值房,继续当他的定海神针。
结果坐不到一个时辰,就见颜适和丁钰晃悠着来串门。
秦萧:“……”
武穆王微微眯眼,视线极锐利地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
丁钰尚且吊儿郎当,颜适却察觉到什么,伸手摸了把脸:“怎么,我脸上有东西?”
秦萧欲言又止,终是绵里藏针道:“你二人关系何时这么好了?”
丁钰伸长胳膊,勾住颜适脖子:“我俩不是一直这么好吗?”
颜适凉飕飕地睨了他一眼,到底没推开。
秦萧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却没吭声。
终归丁钰是崔芜心腹,与天子的亲密默契不在自己之下,颜适与他交情好,不算坏事。
“你二人来得正好,”他垂下眼帘,“有一事正要寻你们商议。”
颜适与丁钰各自寻了位子落座。
“陛下有意兴办武学,并将此事交与秦某处置,”秦萧说,“你们以为如何?”
在这个时空,武学是新鲜玩意儿。莫说武学,就连收纳天下英才的国子监都因战乱动荡荒废数十年之久,及至天子登基才重现生机。
颜适与丁钰对成立武学举双手赞成,尤其是丁钰:“早该办了。其实陛下刚登基那会儿就有这想法,只是该死的银钱不够,如今船队归来,国库和小金库都填满了,总算能排上日程。”
“陛下之意,是以讲武堂培养未来军官,可将不同阵地的作战之法授与学子,最要紧的是让他们明白,自己因何而战,”秦萧语气平缓,眼底却有感慨,“功名利禄固然好,但若骨子里没有为家国捐躯的热血,战法再娴熟也不过是纸上谈兵。”
丁钰心里“哟呵”一声,暗道:这莫不是要进行古代版思想作风建设?
其实也不是不成,后世革命先贤的例子不妨拿来一用,话说黄埠军校那副对联怎么说来着?
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畏死勿入斯门?
这厢镇远侯神游天外,那边秦萧与颜适早就安排哪些课程商议起来。
“武学是基础,不练好基本功,如何上阵杀敌?”
“马战,步战,各类战阵,不同军种的协调配合肯定得有。”
“还有水战,观陛下行事,日后船队南下是少不了的。纵有水师护航,难保不受宵小窥探,届时狭路相逢,总得做好准备。”
“哦对了,陛下钟爱研发火器,这玩意儿如何与旁的军种配合默契,也需尽早适应。”
两人一边说,一边列出大半张纸,正琢磨是否有所遗漏,丁钰掏着耳朵懒洋洋地来了句:“你俩想得倒是周全,只是这许多门课程,有那么多老师教吗?”
秦萧:“……”
颜适:“……”
两人对视一眼,意识到这个从一开始就被忽略的问题。
列出的诸多科目,如水战与神机营配合,莫说学子,便是久经沙场的老将都尚在摸索中。这等身经百战的人才,放诸战场尚且不及,哪里舍得调回给学生讲课?
即便秦萧请得天子旨意,将军本人也多半是不肯的。
但若不是一军将领,又很难接触到火器这等新式杀器。
两难。
“要我说,二位不必急着将科目列尽,先挑最要紧的安排上,总归学海无涯,想在武学里把该学的学完,无论如何都办不到,师傅只能领进门,剩下的等上了战场,自行参悟去吧。”
虽然秦萧观丁钰行事,总有不合心意之处,但别说,这小子讲话还是有理的,遂一一记下。
三人商议了一上午,好容易敲定得七七八八。丁钰与颜适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起身:“到了用午膳的点,咱们就不搅扰使相了。”
秦萧:“……”
这话其实没什么问题,但配上这两人挤眉弄眼的鬼脸,怎么听怎么不对味。
他也不客气,拾起一卷文册甩上颜适肩头,笑骂:“花枪耍到秦某头上了,还不快滚!”
颜适嘻嘻一笑,果然拉着丁钰“滚”了。
秦萧略理了几条重要事宜,自觉有了充足的借口,拾起文册便往内殿拜见。谁知到了福宁殿门口,却被侍卫拦下。
“王爷暂且留步。”
秦萧驻足,眉头显而易见地皱紧了。
崔芜待他极好,进出福宁殿从不许通报,都是任他往来。这是头一回被禁卫拦下,以秦萧的城府,都不由露出一两分疑虑。
“可是有外臣觐见?”
禁卫目光忽闪,秦萧越发犹疑。
解围的是潮星,她快步而至,屈膝行礼。
“王爷恕罪,”潮星说,“实是礼部诸位大人在内议事,陛下一时半会儿怕是不得空闲。”
秦萧听得一个“礼部”,身为武人的直觉顿时绷紧了:“最近又没什么重大节庆,礼部怎会此时求见?”
“所为何事?”
潮星欲言又止,思及自家陛下对武穆王的爱重,终是咬了咬牙:“来的不止礼部,还有兵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