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掌长的小箭,不是用作战场强弩,而是藏于袖中,充作防身利器。
这是安西军惯用的暗器,崔芜曾见秦萧麾下随身佩戴。
错不了。
她闭目片刻:“此物朕识得,孙卿识得,旁人兴许也知道。”
“若有人刻意伪造一模一样的,意图构陷安西旧部,大约也不是很困难。”
孙彦目光闪烁,却并未失望。
八年多的情谊,不可谓不深厚,不是一支小小的断箭能葬送的。
但私自调兵、图谋逼宫呢?
不知不觉,他嘴角浮起笑纹,语气却越发恭谨:“陛下所言极是,武穆王劳苦功高,又是陛下义兄,单凭此物确实不能定其罪过。”
“臣请与刑部同查此案,定会给陛下一个明白交代。”
若单只孙彦一人,天子未必放心,可他带上刑部,纵是天子也挑不出错。
“朕,准奏。”
旨意送到刑部,从来手辣心黑的贾尚书头一回苦了脸,枯坐半日,命人备了马车,直奔盖昀府邸而去。
“还望盖相看在这些年的交情份上,救我一救。”
这一日恰好赶上盖昀休沐,京城五月,气候逐渐炎热。他懒怠出门,遂躲在后院竹屋,门前自有活水潺潺,竹帘一拉,便是一方清凉世界。
贾翊赶到时,盖昀正净手焚香,预备着抚琴一曲,闻言诧异抬头:“刑案鞫谳原是辅臣的看家本事,盖某并不精通,如何指点?”
贾翊苦笑:“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盖相就别诳我了,那可是武穆王啊。”
都是跟着崔芜打江山的老班底,对天子与武穆王之间的渊源再清楚不过。天子杀伐果决不假,凡事牵扯上武穆王,却总会留三分余地——昔年秦萧身陷乌孙阵营,正是崔芜不顾安危将人救出,单凭这一点,贾翊就不信天子真心要置秦萧于死地。
“武穆王所犯罪行,说重自是罪不容诛,说轻,却也只在天子一念之间,”贾翊愁眉苦脸,“下官所虑者,是未能体察圣意,非但不能为陛下分忧,反而与天子所思背道而驰。”
“如此,岂非有违臣子之道?也坏了咱们这些年追随陛下的情分。”
盖昀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人都道刑部尚书铁面无私,乃一等一的酷吏,原来你这酷烈手段也是因人而异,”他摇头调侃,“怎么,换做武穆王就知道留分寸、留余地了?”
贾翊无奈。
他也不想被人贴一张“看人下菜碟的标签”,可……那是武穆王啊!
“还望盖相教我。”
盖昀收敛了笑意,曲指回勾,一记“铮”鸣震动琴弦。
“陛下将武穆王暂押诏狱,而非刑部,这意思便很清楚了,”他淡淡道,“此事自有皇城司担待,你刑部只是个陪太子读书的,做好本分就是。”
贾翊恍然,心弦一松,又琢磨起崔芜与秦萧这档事。
“以盖相之见,”他试探道,“陛下是当真恼了武穆王吗?”
盖昀答得很有意思:“陛下雷霆震怒,群臣无不亲见,众目睽睽,不恼也是恼。”
“辅臣既提及微臣之道,自当与天子人同此心,旁的便不必多问了。”
贾翊若有所思。
也许是盖昀的提点起了作用,也可能是贾尚书自行参透了“躺赢”的真谛,随后的调查过程中,他未曾与皇城司别苗头的心思,反而摆正位置,给了孙彦充分发挥的余地。
于是五日后,几个秦萧口中的“前朝余孽”被带到崔芜面前。
确切地说,是尸体。
第390章
六具尸体一字排开, 尸身盖着白布。
稍微有点常识的都知道,农历五月的天气下,一具尸体存放四五天会发生什么。按说这样的“杀器”不该堂而皇之地抬到天子面前, 万幸当朝天子见惯死人——不管是新鲜热辣的还是高腐巨人观,都不能令那张芙蓉秀面稍稍变色。
她甚至能毫不在意地拎裙半蹲, 不顾殷钊劝阻,亲自揭开遮盖尸体的白布,口中吩咐道:“你继续说。”
“臣奉陛下之命调查武穆王证词, 在匪寨东南四十里处的一家客栈发现痕迹, ”孙彦说,“奈何臣等赶到时,逆贼已为人灭口,尸体埋在后院菜地,瞧着已有三四日。”
他一边说,崔芜一边挽起衣袖, 亲自验看了尸身伤口。
有打斗痕迹, 但致命伤只有一处,两人在胸口, 四人在咽喉。
端的是狠辣凌厉, 非练家子不可为。
“客栈老板呢?”崔芜问,“尸体是什么时候埋进去的?凶手又是谁?”
孙彦道:“臣询问了附近百姓,可以确认客栈老板就是逆贼之一。”
崔芜眯紧眼角。
“至于杀他们的凶徒身份,臣不敢妄加揣测,只是搜查客栈时寻到一物,请陛下亲观。”
呈上来的是一截麻布包裹的箭头,与之前的袖箭制式一模一样。
虽不排除刻意伪造的可能,但接连两次出现在现场, 安西旧部的嫌疑也随之水涨船高。
崔芜眉心深拢,像是竭力克制,却仍有某种深重而强烈的情绪无法凭理智压抑,悄无声息地浮出水面。
“朕说了,朕要的是确凿凭据,”她冷冷睨视孙彦,“尸体可以作假,证物也能伪造,但除非你将杀人凶徒带到朕面前,否则说什么都是似是而非的废话。”
孙彦跪地:“臣无能,请陛下息怒。”
他连连叩首:“虽未能擒住活口,但客栈中藏有逆贼与前朝宁王往来书信,可知这客栈也好,匪寨也罢,都是前朝蛰伏据点。”
“但从密信来看,所谓匪寨只是障眼法,充其量只有一支亲兵小队,二三十人罢了。莫说未曾搜出黑火,便是以黑火开道,也难以靠近陛下身侧。”
孙彦抬头,意有所指道:“武穆王以此为由,私自调动原州军,更直闯陛下祭天所在……依臣之见,确是有点站不住脚。”
崔芜一只手背在身后,宽大的袍袖中,拇指反复摁压其余诸指关节。
恰在这时,潮星入殿回禀:“陛下,冯副指挥使求见。”
“冯副指挥使”乃是皇城司副指挥使冯赟,当日与殷钊分兵追捕私逃离京的武穆王,只不知因何缘故,非但没能及时回京,反而耽搁到现在。
“传。”
须臾,冯赟入殿。出乎意料的,他竟是吊着一条胳膊的狼狈模样,脸上攀着细细的血痕,显然经过一番激烈苦战。
天子诧异:“何人如此大胆,将你伤成这样?”
冯赟抬头,似咬牙似切齿:“回陛下,正是安北侯史伯仁!”
崔芜瞳孔骤缩,孙彦却难以察觉地弯起嘴角。
天子对他有成见,不论他说什么,都会多想三分。
但冯赟是她一手提拔的,绝无背叛理由。他的话,天子总不能当耳旁风看待了吧?
“安北侯不是被贼人劫走了吗?”果然,只听天子急切追问道,“倘若他安然无恙,为何不回京复命?又怎会与你动手?”
冯赟一肚子委屈,可算找到正主倾诉。
“陛下有所不知,当日臣与殷统领分兵去追武穆王,沿途却发现安西旧部留下的暗记。臣遵循暗记指引来到一处客栈,却在其中撞见本该为贼寇‘劫持’的安北侯。”
“臣以为是侯爷自行脱困,待要上前招呼,却不想侯爷突然对臣等出手。”
“臣为安北侯所擒,囚于客栈足有两三日。期间听侯爷与那客栈掌柜交谈才知,原来所谓的客栈掌柜,还有那帮手下,都是前朝余孽。安北侯与之私下往来已久,虽不明其用意,但他假死脱身在前,囚禁微臣在后,着实令人生疑。”
“臣费了些功夫脱身而出,本想去附近官府搬兵,途中却遭几波追杀。”
“若非最后一次得蒙孙侯相救,只怕已无性命再见陛下。”
他痛哭流涕,崔芜却面无表情。
“你且看看,”她说,“那些是你口中扮作客栈掌柜的前朝余孽吗?”
她一指白布蒙住的尸体,因着时间仓促,未曾被人搬走,依然停放殿角。冯赟踉跄着揭开白布,只瞧了眼就转身拜倒。
“不错,正是此人!”
崔芜掐了把眉心,借此抑制心底翻腾的戾气。
至此,至少是表面上,所有的线索和因果都串联起来。
所谓的“安北侯被贼寇劫持”乃是自导自演的障眼法,事实上,史伯仁一早与前朝余孽暗中勾连,目的虽不明确,却借着他们助力成功隐匿行踪,也逃脱了朝廷追捕。
由此导致的直接后果,是秦萧与朝廷心生嫌隙,甚至为了调查旧部下落私逃离京,置国法纲纪于不顾。
更有甚者,也许秦萧的私逃并非一时意气,而他私调原州军,也不只是被“蒙蔽”了这么简单。
种种谜团纠缠一处,唯有始作俑者能解释清楚。
崔芜睁开眼,目光犀利至极。
“摆驾诏狱!”
孙彦一点不觉得意外。
到了这一步,所有的调查揣测都是隔靴瘙痒,以天子的为人脾性,确实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
他拜倒:“臣,领旨。”
所谓“诏狱”,顾名思义,是由天子直接掌管的监狱。级别如此之高,囚犯自然非同凡响,素来以高官要员居多,司法程序亦独立于常规体系之外。
这是秦萧入诏狱的第七日,短短七天,他连续见了不下十来拨官员,车轱辘话也听了好几箩筐。
不管旁人怎么讯问,怎么威逼利诱,武穆王咬死了只有一句:“臣请面见天子。”
“除非天子亲临,臣无话可说。”
审讯官员无奈至极。
若是换作平时,遇到嘴硬的囚犯,他们大可上些“非同一般”的手段。但自天子登基以来,刑狱几经改革,定罪须以证据辅佐,杜绝孤证,杜绝私刑拷问,违者严惩不贷。
更重要的是,眼前之人并非寻常囚犯,而是武穆王!
未得天子旨意,谁敢对大魏唯一的亲王动刑拷问?
正因如此,局面陷入僵持。
直到天子亲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