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卫低语几句,片刻后,一道身形走上城楼,正是殷钊。
“宫门已然下钥,”殷钊居高临下道,“孙侯有何要事,非要连夜闯宫?”
孙彦急切道:“武穆王被人劫走了!”
殷钊瞳孔骤缩。
很快,紧闭的宫门层层洞开,匍匐在夜色中的宫城仿佛被惊动的巨兽,仰天发出沉闷的咆哮。
福宁殿中点起烛火,通明的光线不能驱散天子姣好侧脸上的沉重暗影。她端坐案后,自女官手中接过热茶,接连灌了大半盏。
“皇城司乃是京畿重地,诏狱更是守卫森严,如何能让人逃走?”天子视线冷锐异常,“孙卿,朕将皇城司交与你,你就是这般回报朕的?”
第393章
天子语气十分克制, 甚至听不出明显的愠怒意外。
但孙彦还是捕捉到那一丝隐晦又熟悉的杀机。
他立即跪地叩首:“臣万死!臣也没想到,副指挥使冯赟竟与逆贼勾结,趁臣今日休沐, 将武穆王偷换出狱。”
天子挑眉:“竟是冯赟所为?可有凭证?”
“司内众人皆可为证,今夜是冯赟带人入了武穆王囚室, 前后不过一个时辰,人便无故失踪,”孙彦额头触地, 以地砖的凉意, 驱散心头连绵不绝的战栗,“臣自知罪重,只求陛下给臣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天子不动声色:“如何戴罪立功?”
“此刻贼人想必还未走脱,臣连夜入宫,便是请旨封锁九门,”孙彦道, “哪怕挖地三尺, 也要将武穆王追回!”
漫长的沉默在殿内蔓延,纵然不抬头, 孙彦也能想象出, 此刻的天子是以怎样的眼光打量他。
这无疑是一步险棋,恰如临深渊、履钢丝,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但孙彦没有选择,唯有险中求生,方能博出一条出路。
万幸,天子对武穆王的关切终是占了上风,此时此刻,她无心追究孙彦, 厉声喝道:“传殷钊!”
殷钊就候在殿外,听宣疾步而入。只见案后的天子面色凝重:“武穆王虽被劫走,时间紧迫,未必就能出城。你与孙卿即刻封锁九门,就说宫中出了刺客,哪怕挨家挨户搜查,也要将人找出!”
殷钊比任何人都清楚“武穆王被劫”这句话里藏着多重的份量,当即应下。
孙彦亦叩首,待要退出殿外,却被天子叫住。
她目光犀利地逼视住孙彦:“武穆王,当真是被人劫走的?”
孙彦头皮发炸,那一刻真切体会到一国之君的威压。然而走到这一步,无论有多少不安,他的答案也只能是:“回陛下,千真万确。”
天子盯了他半晌,直到孙彦后脊出了一层冷汗,才淡淡收回视线。
“知道了,”她说,“你去吧。”
孙彦低眉顺眼,倒退着出了福宁殿。
刚下台阶,就听身后极清脆的“呛啷”一声响,仿佛是殿内的天子难忍惊怒,打碎了什么物件。
众人皆是悚然,唯独孙彦长出一口气,仿佛终于等到意料之中的反应。
殷钊苦着脸上前:“孙侯,你说说,这事闹的……唉!”
孙彦奔波半宿,已是头晕眼花,全凭一口气强撑住:“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还是尽快封锁九门,若能追回武穆王,或者还有挽回余地。”
殷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如此了。”
两人奔着宫门匆匆而去,并不知晓此时的福宁殿内,女官已然收拾好散落遍地的碎瓷。少顷,重新换过的茶水送到天子手边,天子却未曾接过,而是曲起白皙纤细的手指敲了敲案缘。
“顺恩侯这个人,你怎么看?”
她问的是阿绰,皇城司真正的执掌者。此刻,她以女官的姿态陪侍在侧,为天子清理脚边碎瓷。
“很聪明,也很懂得人心,”阿绰实事求是道,“他为何成了皇城司指挥使,司里的人其实都知道,即便如此,这些年,被笼络的人手依然达到三成。再这么下去,成为名副其实的指挥使是迟早的事。”
“这便是你我都不如他的地方,”天子低沉道,“隐忍蛰伏,找准软肋,而后一击即中——没有这样的能耐,他也坐不稳江南这盘桩。”
阿绰抿了抿干涩的唇角,到底没能按捺住心中忧虑:“陛下以为,王爷当真……”
她话没说完,因为发现天子眉间褶皱凭空加深了,纵然她掩饰得再好,依然压不住心底焦灼。
阿绰心头打突,当即跪地请罪。
“是奴婢慢了一步,”她说,“若我早些安排妥当,王爷也不至于陷入危境。”
天子闭目片刻,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揉摁着眉心。
“无妨,”她虽忧心,却未失了理智,“朕说了,皇城司交与你,只管放手去做,旁的朕兜底。”
“你现在替我做一件事。”
可以想见,武穆王的“突然失踪”在本就暗流汹涌的京城中掀起怎样的波澜。有人忧心忡忡,有人摩拳擦掌,有人暗自窃喜,种种情绪拧成硕大浪头,意图在第二日早朝时,反噬向丹陛上的天子。
只是他们没想到,一早预料到这一出的天子选择了最为简单粗暴的处理方式。
罢朝一日,谁也不见。
虽然百官对女子之身的帝王有种种不满,但他们必须承认一点,就是这位陛下对待政务的严谨勤勉,比之历朝明君都不遑多让,除了北巡期间,哪怕偶尔病痛,也绝不会辍朝懈怠。
满打满算,这是她登基以来头一回。
不肯罢休的言官追到前朝与后宫分界处——垂拱门,然后被禁卫毫无悬念地拦下。
“陛下吩咐,今日不见外臣,”禁卫说,“几位大人请回吧,若有要事,请将奏本递上。”
几位言官俱是文弱之辈,想正面突破禁卫阻拦,着实强人所难。闯又闯不进,退又不甘心,无奈之下,只能哐哐猛拍朱红宫门。
“陛下,臣有要事求见,还望赐见!”
“陛下,武穆王如此妄为,绝不可姑息!”
但无论他们怎么拍打,怎么高喊,面前的大门依然纹丝不动。
与此同时,皇城司与禁军联手封锁九门,一应人等许进不许出。披坚执锐的禁卫穿行街道上,所经之处门窗紧掩,稍有些见识的人家都意识到,这京城怕是又要变天了。
皇权的威慑力在这一刻显露无遗,每一处砖石被翻动,每一株花木被检视,每一座民宅院落被详细查问。不过三日,除了部分京中大员的府邸还能独善其身,能搜查的地方被搜了个遍。
结果一无所获。
消息传回福宁殿,天子并未恼火动怒,盖因她面前摊开一幅巨大的京城舆图,禁军每传回一道“失利”的禀报,她就在所对应的位置打一个叉。
很快,可供选择的范围被无限缩小,难度却并未随之削弱。
因为未曾被“红叉”覆盖的,大多是世家豪门占据的宅邸。
诚然,禁军与皇城司大可亮出天子手谕,以强硬的姿态入内搜查。
可然后呢?
擅闯大员府邸,能搜出什么且罢了,若是无功而返,只会落人口舌,令言官们的弹劾对象再添一人。
于这个多事之秋,显然不是绝佳选择。
那么,天子的选择只剩一项。
“围起来!”天子扬眉,“就说有杀人要犯潜藏于此,路口设拒马,不管是谁,一律不许进出。”
“若有违者,即为要犯同谋,一并论罪!”
天子口谕即为最高指令,很快,禁卫拉起警戒,拒马封锁路口。
但封锁道路,或者说,封锁路面以上,就能杜绝嫌疑人等进出吗?
此时的顺恩侯府不比宫中消停,表面看来风平浪静,却唯有牵扯局中之人方才知晓,这平静下酝酿着怎样的风暴。
孙彦用最快的速度穿戴好衣袍,那并非常见的宽袍大袖,而是极利落的劲装。皂黑料子,几能与夜色融为一体,箭袖收得极窄,不会阻碍行动。
“我不在的时候,府中交与你打理,你知道怎么做,”他说,“若是天亮之前,我未能及时赶回,立刻给谢公送信,请他清理干净首尾。”
寒汀应了,却有些迟疑:“侯爷,非这么做不可吗?”
孙彦目光幽冷,像是藏了两口不见底的寒潭。
“但凡能有活路留给江东孙氏,我也不想走这一步险棋,”他连讥带讽地勾动嘴角,“但,我有吗?”
寒汀不说话了。
终归是身边跟随最久的心腹,孙彦顿了顿,缓和了语气。
“此计虽险,胜算却大,”他说,“这是当今唯一的软肋,若能拿捏掌中……”
说到这里,他话音突然消失,好似察觉到什么,同寒汀一起看向门口。
下一瞬,房门从里拉开,端着托盘的女人不露异样,屈膝行礼:“侯爷。”
来人竟是孙彦的原配夫人,吴氏。
按说结发夫妻,相濡以沫多年,总有几分情分。但孙彦待自己夫人却殊无好脸色,甚至连寻常心腹都不如。
这当然不是吴氏的过错,论品行论贤德,昔年的吴氏六娘都是江南闺秀中的翘楚,否则也不会被孙昭内定为长子正妻。
但孙彦每每瞧见她,都会想起另一道身影,两厢对比,得不到的蠢蠢作祟,触手可及的却越发令人厌憎。
“本侯说过多少次,未经允许,不许随便进出正院,”他恼怒道,“谁准你进来的?”
吴氏好似受到莫大的惊吓,结结巴巴道:“下、下人们说,侯爷这两日咳疾又加重了,妾身不放心,命人炖了润肺的燕窝。”
“惹恼侯爷,是妾身的不是,妾身这就走。”
寒汀瞧着不忍,出言转圜:“夫人也是体贴侯爷,您不必如此动怒。”
孙彦冷哼一声:“行了,东西放下,你且去吧。”
吴氏温顺答应,放了托盘,福身退下。
走出约莫五六丈开外,她回过头,半边面孔隐在暗影深处,贝齿咬住唇角,留下深深的暗红印迹。
“快了,”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就快了!”
第394章
顺恩侯府同样位于被封锁的城区, 纵然孙彦身上领着差事,进出不受限制,他府中下人却不能自由出入。
但这拦不住顺恩侯的脚步, 盖因京中通道,除了路面上的街衢, 还有藏于地下的暗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