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住之人说是肺痨,硬将她挪去仁安堂。
那时的仁安堂可不比如今,没有女医坐镇,人送进来,与等死无异。她躺在冰冷的床板上,没有火盆也没有茶水, 不过半日已然奄奄一息。原以为逃不过一劫,却在昏昏沉沉之际被人扶起,往嘴里灌了半碗药汤。
等杜慧娘再次醒来时,人已换了房间。身上是厚实的被褥,屋里点着火盆,旁边甚至坐了个小宫人,用帕子包了一块冰雪,敷在她额上降低体温。
从小宫人口中,杜慧娘知晓,是天子下旨整饬仁安堂,不仅派了医官坐镇,还自掏腰包为患病宫人买了药材,添置了被褥和炭火。
“天子仁厚,不必你们感恩戴德,安心养好身子,活得长命百岁,就当报答她了。”
听完康女医转述的口谕,杜慧娘胸口发涩,眼角酸楚。虽然她照本宣科地高呼过无数遍“天子仁德”,虽然她从未见过这位以女子之身登临皇极的陛下,却是自她身上真正得知,何为“宽仁德重”。
再之后,她跟着康女医学医,从“杜慧娘”一跃成为“杜女官”。
有了品级,得了俸禄,待得年满二十五,甚至能出宫还乡,与阔别多年的家人团聚。
前朝年间,她想都不敢想自己能有这般前程。
杜慧娘很清楚这份荣耀是谁给的,只有当今天子在位,如她这样的奴婢才能受照拂,才有机会出人头地。
她今年二十四岁,眼看要满二十五,荣耀归乡在即,不允许任何人毁了她的机会。
“你现在跟我去向康医官陈情,说清楚暗地里传送消息之人是谁,看在一场相识的份上,我可以为你求情,”杜慧娘冷冷盯视着苏湘娘,“否则东窗事发,天子的手段,你是知道的,断容不得宫中有吃里扒外之人。”
苏湘娘面色煞白,嘴唇微微颤动。
然而不过一瞬,她恢复了平静。
“你都看到了,”苏湘娘苦涩一笑,“既看到了,便该装作不知情,为何要说出来?”
“自我入仁安堂,你待我不薄,我实不想走这一步,”她拢在袖中的手亮出,纤细手指间赫然握着一把雪亮匕首,“这是你自己寻来的,须怨不得我。”
她大约是头一回将匕首对准身边之人,挥出时微微颤抖,刀锋落下却毫不犹豫。
杜慧娘没料到她如此狠辣,说动手就动手,反应极快地后退两步。那一刀擦着她面颊过去,未曾伤及要害,却因匕首过分锐利,带下两缕鬓边发丝。
苏湘娘一不做二不休,挥刀步步逼近,眼看将杜慧娘逼进死角,只听这向来娴静的女官大喝一声:“拿下她!”
苏湘娘微愣,五六个小宫人已从拐角处窜出,七手八脚地夺了匕首,将苏湘娘压跪在地。
杜慧娘微微喘息,她虽入宫多年,见惯生死,却还是头一回离匕首如此之近。惊魂未定,惊怒又起,她上前攫住苏湘娘下巴,逼她抬头看着自己。
“你方才跟谁暗通消息?幕后主使又是谁人?”她沉声厉喝,“快说!”
苏湘娘凄然一笑:“来不及了。”
杜慧娘蹙眉。
“这个时辰,他大约已将消息传递出去,外头那位大人很快就会知晓,”苏湘娘说,“你便是杀了我,也挽不回了。”
杜慧娘冷笑:“看不出来,你对外头那位大人竟是忠心至此。”
而后一声厉斥:“我既察觉你有不妥,怎会不做万全准备?与你传递消息的内宦刚转出假山,就被禁卫拿下,连宫门口都没摸到。”
“我劝你还是从实招来,免得自招祸事,牵连家人!”
苏湘娘倏尔一震。
与此同时,兰雪堂中。
天子这个回笼觉睡得甚是舒爽,再睁眼时已是日近中天。
她错过早膳,心中难免懊恼,自然而然将账算到“狐媚惑主”的那位头上。
“难怪都说温柔乡英雄冢,”崔芜暗自嘀咕,“古人诚不我欺。”
一边喃喃抱怨,一边俯下身,在沉睡不醒的那位额角轻落下一吻。
彼时,潮星领着女官等候在外,听得内殿传出声响,忙鱼贯迎上。
却见天子对她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用气声道:“兄长还在睡,且小声些。”
女官们心领神会,放轻了手脚。
崔芜动作麻利地洗漱匀面,又用自配的藿香汤漱了口,方道:“朕辍朝一日,外头有什么动静吗?”
潮星跟在天子身边数年,早不是当初万事不晓的小小婢女,对朝堂派系、税赋政务,已能说得头头是道。
听问,她当即应道:“并无不妥,各位大人都有眼力见的很。盖相还派人传话进来,说是自会盯着世家动静,让陛下不管想做什么,放手去做便是。”
崔芜从新燕手上接了玉簪粉,正均匀抹于面上,闻言怔愣须臾,方失笑:“盖卿真是……多年君臣,什么都瞒不过他。”
“还有,”潮星瞄她脸色,“适才殷统领过来回禀,说是抓到两个向外传递消息的宫人,请陛下示下。”
崔芜上妆的手微顿。
少顷,殷钊入殿,却不是一个人,后面跟着杜慧娘。这是她头一回正儿八经面圣,说不忐忑是假的。
却见太师椅上的天子抬头看来,神色清明,目光锐利,比之昔日微服更增三分威严。
杜慧娘心里打突,人已身不由己地跪倒:“奴婢见过陛下。”
崔芜无意为难她,命人赐了座:“怎么回事?详细说说。”
杜慧娘回过神,从小宫人私下闲聊说起,直说到苏湘娘与内宦勾结,向外传递消息。
崔芜面无表情听着,末了没忙着询问案情,先对潮星道:“抽个时间整顿宫中风气,闲聊无妨,打发时间也可,但朕不想再听到与朕相关的只言片语。”
潮星知晓利害,垂首应了。
崔芜又道:“私通消息的宫人呢?”
这回是殷钊答得:“已押入宫正司,正严加审问。”
在另一个时空,宫正司其实是有明一朝产物,崔芜借来一用,专司讯问责罚犯错宫人。
“有问出什么吗?”
殷钊了解自家主子脾气,若没有结果,也不敢来回禀。
“传递消息的仁安堂女官名叫苏湘儿,是元光元年入宫的,尚宫局甄验过,身家清白,家中一个幼弟一个老母,却不曾想,她入宫竟是旁人刻意安排的。”
崔芜接过潮星递来的银耳莲子羹,低头润了润喉咙:“身家没问题,那便是入宫前有过交集?”
“陛下所言甚是,”殷钊道,“此女入宫前,曾受过一位贵人恩惠,这位贵人虽未功名,却有个了不得的东家——便是如今的礼部尚书,谢崇岚。”
崔芜搅拌汤羹的手停顿片刻,旋即恢复自如。
“意料之中,”崔芜道,“以谢卿的身家手段,不往宫里安人朕才要稀奇,只没想到她藏得如此之深,先前几番梳理宫禁都没查出,可见沉得住气。”
这话不好接,殷钊眼观鼻鼻观心。
崔芜:“她送出去的消息是什么?”
殷钊如何不知自家陛下看似平静,其实是盛怒已极的征兆?言辞越发谨慎:“天子对武穆王犹有余情,下狱之说怕是有诈。”
崔芜“咯”地一笑:“她倒是机敏,也够忠心,确实是个人才。没能早点发现收为己用,是朕的损失。”
殷钊没曾想她会这么说,不由一愣。
“既然她拼着性命不要,也要给自己主子送信,朕不妨成全了她,”只听天子续道,“不过,送信内容须得改上一改。”
她拿眼瞟着殷钊:“具体怎么做,不必朕教你吧?”
殷钊垂首:“陛下放心,臣必定办妥此事。”
崔芜将剩下一点银耳汤喝完,就着潮星的手漱了口,又缓和了语气:“你做的很好,想要什么赏赐?”
杜慧娘尚没回过神,只听潮星笑道:“杜女官,陛下问你要什么赏赐,可是想懵神了?”
杜慧娘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奴婢蒙受天子恩德,理应为陛下效忠,不敢再要赏赐。”
崔芜没将这等套话放在心上,沉吟片刻道:“朕记得,你今年二十有四,明年就出宫了?”
杜慧娘不意天子竟记得她这小小女官,一时简直有些受宠若惊:“是,奴婢明年就二十五了。”
崔芜声气和缓:“怎么打算的,要回乡吗?”
说来也巧,杜慧娘祖籍便是河东太原府,离乡多年,思念成了磨牙的豚鼠,日日夜夜啃噬着心窝。
“奴婢在宫中多年,思念家中母亲,”她谨慎道,“承蒙天子恩德,方有幸一聚天伦。”
崔芜沉吟:“朕记得,你祖籍太原……正好太原的惠民药局,还缺正五品大使一名,你可有意?”
杜慧娘瞳孔微凝。
既能衣锦还乡,又可官升一级,此等好事,谁会拒绝?
“奴婢,谢陛下恩典!”
第401章
无论立功的还是犯事的, 都不难料理,真正棘手的是藏身幕后之人。
“谢崇岚这时候探听宫中动向,可见是真急了, ”崔芜将喝光的空碗递回给潮星,曲指叩了叩桌案, “孙彦可有说什么?”
“顺恩侯嘴巴硬得很,除了动刑,能用的手段都用了, ”殷钊道, “他大约是知道死期将近,想着保了始作俑者,能替他护住一家老小。”
崔芜轻挑眉梢,自这番话里分辨出隐藏极深的戾气。
她转念一想,随即恍然:“昔年你随朕赶赴凉州,被姓孙的算计, 当胸挨了一刀——风水轮流转, 他可算落你手上了。”
这话可轻可重,殷钊不敢怠慢, 单膝点地:“臣因私废公, 罪犯渎职,请陛下责罚。”
崔芜却不吃这一套:“行了,记仇怎么了?朕也记仇,还得治自己一个渎职之罪吗?”
她伸手把殷钊提溜起来,想了想道:“人在你手上,要报仇要还怨,朕都不拦你。就一点,别在面上留伤, 平白落下把柄,能办到吗?”
殷钊会心一笑:“主子放心,兄弟们都是行家里手,出不了差错。”
崔芜眨眨眼:“再有,替朕多揍几拳。”
殷钊有点想笑,忍住了。他单手捏拳,摁住胸口。
“陛下放心便是。”
这话扯着扯着就偏没影了,亏得天子靠谱,将相隔万里的“正题”拖了回来。
“孙彦乍然失踪,总得寻个由头——这事你去办,总归他夫人还算深明大义,大不了寻她配合着,再做一场戏。”
“微臣明白。”
“再有,”崔芜思忖着,“谢崇岚这回动静不小,怕是要有狗急跳墙了……可惜寒荻不比寒汀,是孙氏身边第一心腹,许多事知晓得并不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