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孙氏摆出这么大阵仗,若只落得一个‘畏罪潜逃’的结果,有些吃力不讨好。若是朕,必要以此为由,引出后续的手段。”
殷钊听入了神:“怎样的手段?”
“比方说,朕看重兄长,满朝皆知。他大可以此为饵,将朕诱出宫城。”
“在京中不好下手,更有一重君臣之分压着,离了京可就不一样了。”
殷钊听出一身冷汗:“谢崇岚有这般胆子?”
“宦海沉浮多年的老狐狸,若能不显山不露水自然好,但若逼到那份上,什么做不出来?”崔芜嗤之以鼻,“哪怕是中原社稷,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头鹿,只配炖了鹿脯下酒。”
“何况朕这个以女子之身执掌权柄的挂名天子?”
这话更不好接,殷钊干咳两声,打算以沉默糊弄过去。
就听内殿传来一声睡意未消的:“谁要拿鹿脯下酒?”
这声气再熟悉不过,殷钊回头,果然见秦萧惺忪朦胧地走了出来。大约是还没睡醒,他身上披着松垮垮的外袍,却不曾着好鞋袜,赤足踩在厚厚的氍毹上,脚背白得简直有几分耀眼。
饶是殷统领早已知晓,天子与武穆王关系匪浅,突然撞见如此暧昧的一幕,冲击力仍不是一般的大。
他闪电般垂下眼:“臣先行告退。”
崔芜摆手示意他自便。
待得殷钊退下,崔芜触电般弹起,三两步窜到近前:“怎的不着鞋袜就出来了?着凉了怎么办?”
秦萧往罗汉床上一坐,十分自然地搂住崔芜腰身,在她脸上偷了个香。
崔芜:“……你还没漱口吧?”
天子的洁癖这辈子没治了,秦萧无奈,抬手在她腮上拧了把,又接过潮星递来的热手巾敷脸上。
热气蒸腾而上,将裹成浆糊的脑瓜壳刨出一条清明的缝隙。
秦萧精神顿爽,眼神也锐利了不少:“有吃的吗?”
此时已错过早膳,却也没到午膳的时辰。但武穆王要吃的,谁也不敢让他饿着。
少顷,热腾腾的鱼羹端了上来,一并送来的还有两盘点心,甜的是玫瑰酥饼,咸的是鹅鸭签。
崔芜还想劝秦萧少用些,免得午食坏了胃口。谁知点心上来,她自己先馋了,也不用箸,空手拈了鹅鸭签送进嘴里——其实就是熟鸭肉撕成细丝,用春卷皮裹成细条,炸得金黄酥脆,是京中常见的点心。
秦萧拿调羹品着鱼羹,还惦记着方才偷听来的话:“好端端地,怎么说到鹿脯?可是又有新鲜鹿肉了?”
崔芜扑哧一笑:“醒来就惦记鹿肉,可是馋了?”
嘴上调侃,却还是吩咐女官:“问问厨房,可还有新鲜鹿肉?若有,中午做一道鹿肉卷。”
潮星笑嘻嘻地出去传话。
秦萧将崔芜抱上膝头,喂了她一勺鱼羹,方道:“方才与殷钊说什么呢?”
崔芜将宫人传信之事说了,又道:“谢崇岚冒险打探宫中动向,怕是有大动作。这时候,着急的是他,且看他下一步如何动作,顺水推舟便是。”
秦萧联手天子演了如此跌宕曲折的一出戏,便是为了以身为饵,诱得蠹虫自行现身。
如今听得一句“顺水推舟”,他凭空生出不太妙的预感:“阿芜打算怎么做?”
崔芜耸了耸肩:“走到这一步,不是朕想怎么做,而是姓谢的要如何应对。他若非得往死路上闯,朕也不必拦着他。”
这话乍一听没大问题,奈何秦萧太了解崔芜,敏锐捕捉到“姓谢的要是敢设套,我就敢将计就计引蛇出洞”的弦外之音。
“陛下,”他不赞同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个道理臣同您说过无数遍了。”
崔芜挑眉:“兄长好意思说我吗?”
刚以身涉险当了一回诱饵,还差点赔上半条命的秦萧沉默了。
传递消息需要时间,筹谋布局更需要大量的筹谋和精力。崔芜估摸着谢崇岚的动作没那么快,遂陪着秦萧安安心心用了一顿午食。
末了不忘交代潮星:“宫里上下敲打一遍,旁的错处朕可以不追究,但涉及福宁宫与朕的消息,一个字不许走漏出去。”
“主仆一场,朕也想顾念旧情,别闹得彼此难堪。”
潮星郑重其事:“陛下放心,阿绰姐姐早吩咐过,不仅陛下的消息一字不许透露,连您日常爱用哪些菜色,用几道菜,口味有何变换,这些细枝末节都务必仔细谨慎,不可说与外人知晓。”
崔芜满意点头:“阿绰办事,朕是放心的。”
待得日上中天,午食送上,果然有一道鹿肉卷并炙鹿肉。除此之外,还有南边送来的新鲜榛蘑,做了一道口蘑汤,香气四溢。
崔芜爱喝汤,秦萧则钟爱烤肉,这两人坐在同一张桌上吃饭,菜色亦是天南海北。
幸好他俩都不挑,只要食材新鲜烹饪可口,什么都能吃。秦萧悠悠然盛了一碗汤,回头就见崔芜从他碗里偷夹了块鹿肉。
他失笑:“盘子里有的是,怎么偏要偷秦某的?”
崔芜振振有词:“兄长碗里的看着香。”
秦萧倒转筷头,在天子金贵的额角处掸了下:“小孩脾气,隔碗香。”
崔芜得瑟地扬了扬眉。
一顿正经午食被这二位耍成了花腔,少顷残羹撤去,潮星送上漱口香汤和热茶。崔芜捧过茶盏吹了吹,吩咐道:“眼看天气渐热,跟小厨房说一声,晚上备一道莲子羹。再有,宫人酷暑劳作不易,让司膳房多备些绿豆汤,朕出钱。”
如今的天子不差钱,尤其是远下南洋的船队归来,除了赎买海贸债和充实国库,天子被北境战事耗空底的小金库也填得满满当当。
领导发福利,底下人哪有不举双手叫好的份?潮星极响亮地应了,下去传话时,一路合不拢嘴。
秦萧慢条斯理地漱了口,低头饮了消食的山楂茶:“陛下如今倒是财大气粗。”
崔芜笑眯眯地:“财大气粗谈不上,不过嘛……”
她拿腔拿调地拖长音,秦萧明知她后面没跟好话,却还是忍不住上套:“不过什么?”
果然,就听崔芜下一句道:“不过,包养兄长还是没问题的,跟了我,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秦萧又想摁额角了。
他一忍再忍,还是没忍住,伸手去薅崔芜衣领。不料天子吃一堑长一智,早在开口之际就躲他远远的,此时正捂着两腮眯眼笑。
正闹得有趣,不长眼的通禀声自殿门口传来:“陛下,礼部尚书谢崇岚求见。”
秦萧伸出的手顿住,与崔芜飞快交换过眼色。
后者似笑非笑,那意思大约是:瞧瞧,我说什么来着?
接见谢崇岚却不是在起居的福宁殿,而是外朝的垂拱殿。
这是天子的习惯,只有真正心腹之人,才有资格踏入她的起居之所。
做戏做全套,崔芜换了极隆重的高髻,凤冠、鬓角纹丝不乱,妆容却与以往不同,非但显出苍白憔悴,眼角尤其泛着乌青。
瞧着像是三天三夜没睡好的样子。
可想而知,她以这副形容出现在谢崇岚面前,很难不令后者讶异。然而转念一想,又松了口气。
“天子于武穆王或有余情,到底是先君臣,后情谊,”谢崇岚不动声色地思忖,“武穆王下落不明,犯了天子的大忌讳了。”
他自诩拿准天子命门,开口直奔主题:“禀陛下,臣已有了武穆王的下落。”
御案之后,天子倏尔抬眼,竟比紫电还要锋锐。
第402章
垂拱殿中, 万籁沉寂,唯有长短不一的呼吸声盘桓不绝。
良久,天子冰冷的声音自上首传来:“朕记得, 武穆王的下落是禁军和皇城司在追查,怎么谢卿的耳报神这般灵敏, 朕的人尚且未曾传回消息,你倒先有了线索?”
时至今日,谢崇岚再不敢因为上首之人的性别与年岁而有所小瞧, 腹稿是一早打好的。
“此事说来凑巧, ”他字斟句酌道,“老臣府中有一姓郎的师爷,数日前其母病逝,他告假还乡,因避雨而躲入一户农庄,却发现蹊跷之处。”
天子不动声色:“如何蹊跷?”
“早在他之前, 已有一支商队入庄避雨, 说是往幽云互市讨生活的,但说话却是西北口音。”
天子:“或许原就是从西北来的?”
“确有可能, ”谢崇岚道, “但寻常商队,不会携有西域良驹,且从这一行人的谈吐做派来看,像极了出身行伍。”
天子撩眼看来:“会相马,懂观人,谢卿的这位师爷倒是个能人。”
谢崇岚只当没听出天子话中讽意:“他察觉不妥,是以上了心,仔细留意之下, 发现商队中有一人身形酷似武穆王,只是戴着斗笠,轻易不显露容貌。”
天子收了讽意,曲指叩叩案缘:“继续。”
“他怕打草惊蛇,假称是酒楼账房,因母亲过身回家奔丧。对方见他一人,逐渐卸了防备,”谢崇岚低眉顺眼,“他窥伺多时,终于等到那人露出正脸,确定是武穆王无疑。”
殿内再度陷入沉寂,谢崇岚不必抬眼也知道,上首的天子正在仔仔细细打量他。
谢崇岚心知肚明,以天子的聪慧敏锐,不难判断出所谓的“偶遇”有诸多水分。但他更加可以肯定,以天子大权在握的铁腕决断,万万不能容许心腹大将私逃在外。
那不仅是对皇权,更是对她本人性命的威胁。
纵然天子对武穆王再有情谊,孰轻孰重,也分得清楚明白。
在短暂的等待后,他等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天子冷冷发问:“这位郎姓师爷是在何处遇到商队的?”
谢崇岚:“京城以西二百里,快入河东境内。”
天子厉喝道:“传殷钊觐见!”
谢崇岚于垂拱殿待了足足一个时辰,方告退离去。
他出宫之后径直上了马车,里头已等候一人:“东翁,如何?”
谢崇岚摆手做出“噤声”的示意,待得马车行出两条街,已将宫门远远甩在身后,方道:“天子召见殷钊,多半要有所行动。”
他身旁之人便是谢崇岚口中的“郎师爷”,亦是他府中第一心腹,就连亲孙子开蒙,都是郎师爷手把手教导的。
“天子为人乾坤独断,想必已有定论,”郎师爷蹙眉,“可若天子不亲自跑一遭,之前诸多筹谋终究白费心机。”
谢崇岚却是笃定一笑:“她会去的。”
郎师爷不解。
“天子为人独裁擅专,凡事必要亲力亲为,从她几次涉险诱敌就可见一斑,”谢崇岚显然对崔芜过往行事有过了解,道来笃定从容,“何况,此番事涉武穆王,若非天子亲至,寻常将领未必压得过。”
“老夫可以肯定,以天子手段,必会亲自赶去将人带回。”
郎师爷略略放心:“那孙侯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