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府中派人报过信,一切按计划进行,”谢崇岚捻须沉吟,“有这张底牌在手,即便你我筹谋不成,也有了与天子斡旋的余地。”
郎师爷颔首,将通盘布局考量过,叹息道:“东翁思量周全,这一盘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三分看人力,剩下的七分却是看时运。”
与此同时,垂拱殿中。
“谢崇岚以兄长下落为诱饵,便是要逼朕离开宫城,朕若不遂了他的意,岂不让谢卿的诸多心血没了用武之地?”天子高居案后,对殷钊道,“点八百禁军精锐随行,朕与你不在时,京中防务由廖卿执掌,皇城司仍由阿绰坐镇。”
如此,不敢说万无一失,至少短时间内出不了岔子。
殷钊对京中部署没意见,却对天子亲身犯险很有意见:“陛下身份贵重,实不必亲自冒险,遣卑职前去也是一样。”
崔芜却摇头:“不管谢崇岚想做什么,必是要诱朕离京方会动手,朕若不入毂,以他的心机绝不会铤而走险。”
“到了这一步,两边都是图穷匕见,明知前路难行也得走这一趟。”
崔芜很清楚,自己若不应招,大不了前番心血打了水漂,也碍不着什么。
世家吗,满心满眼都是一个“贪”字,纵然今日不落网,也难保明日不会露出破绽,有的是机会。
可如此一来,秦萧的牢狱之罪算是白受了,且有蠹虫在朝一日,民间百姓得被搜刮多少口粮?
种种思量不过一瞬,再睁眼时,崔芜目光犀利:“这一趟,朕非去不可。”
殷钊听她话音,就知天子心意已决,非人力可以扭转。正暗自着急,忽听殿后有人道:“臣倒是有个主意,既能引谢氏入局,又可保天子万全。”
崔芜与殷钊同时回头,只见屏风后转出一抹颀长身影,正是秦萧。
崔芜瞳孔微微放大。
归府后的谢崇岚一直等待着宫中动向,他没有等太久。约莫一个时辰后,确切的消息传来:天子亲领八百禁军,径直往郎师爷所指的方位而去。
闻言,谢崇岚和郎师爷不约而同地出了口气。
“天子既动,此事便成了一半,”郎师爷道,“剩下一半,却是看京中。”
谢崇岚颔首:“还需你亲自走一趟。”
郎师爷作揖:“愿为东翁效犬马之劳。”
于是相隔不过半个时辰,闭门已久的定国公府迎来一位不速客。闻听家将禀报,延昭很是诧异,却还是将人请到书房议事。
谁知没说几句,定国公神色大变,反手拔出腰间佩剑,架于来人颈间。
“贼人大胆!”他怒喝,“竟敢劝我谋逆犯上?我就是即刻斩了你也不为过!”
长刃森寒,更有一股杀人无数的血气,直往骨子里钻。郎师爷后背窜上凉意,万千寒毛争先恐后地炸开,面上却故作平静:“国公爷息怒。在下性命已在国公手中,但国公爷的性命在谁手里……嘿嘿,可就不好说了。”
延昭眯眼,那一剑却未曾斩落:“什么意思?”
“国公爷细想,天子待你当真亲厚吗?”郎师爷鼓动三寸不烂之舌,不遗余力地游说道,“您才是跟随天子最久的功臣,可天子即位以来,宠信武穆王、冠军侯,心里眼里,哪有你们这些追随微时的老人?”
“您看看您这国公府,呵呵,说的好听是公府门第,说难听些,和冷宫有何区别!”
“国公爷年富力强,骁勇不输旁人,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当真甘心在此消磨一生?”
延昭眼角抽跳,似有动容,更多却是犹豫:“若无陛下,我兄妹也活不到今日。”
他眼角眉梢的动摇如何逃得过郎师爷双眼?立刻打蛇随棍上:“天子救过国公不假,更多却是为自身筹谋。且国公爷追随天子多年,助她奠定千秋基业,再多的恩情也还完了。”
“国公爷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令妹多想想。她如今失了天子信重,前途如何,全看您这位兄长。”
“若您不振作一二,来日与外邦谈和,说不得令妹就被推出去,封个郡主什么的远嫁异域。”
“到时,嘿嘿,你们兄妹余生还能见上几回?”
延昭瞳孔剧震,握着剑柄的手触电般颤抖,终于冷汗涔涔地放下了。
郎师爷点到为止,拱手告退。待他离去后,延昭面上犹疑尽去,往衣袖上擦拭过剑锋,还剑入鞘。
“果如盖相所言,这贼子将主意打到我头上了,”他轻嗤微哂,“您瞧着,我吊他多久合适?”
书房一角屏风移开,其后现出盖昀身影。他不知藏了多久,浑不拿自己当外人地坐下,抬手斟了杯茶。
“不可太短,也不能太长,一日光景最为合适,”盖昀道,“待到晚间,定国公可乔装改扮,亲往谢府,如此方显诚意。”
延昭啐了口:“我只怕按捺不住,一刀取了那谢氏老儿狗头。”
这便是武将的麻烦之处,脾气暴躁,动辄喊打喊杀。
“自魏晋年间,谢氏便为世家魁首,姻亲门生遍及天下,人脉势力盘根错节,”盖昀劝道,“要动他,须得有确凿罪证,秉雷霆之势而下,否则朝野动荡,绝非我朝之福。”
“陛下便是顾及这一点,方隐忍至今,国公爷与天子君臣同德,自不会坏了陛下筹谋,是吗?”
延昭糟心地看了他一眼。
“行吧,我尽力而为。”
京中云波诡谲,京外杀机四伏。
天子草莽时曾亲自领兵攻城拔寨,纵马赶路自是不在话下。这一追便是一日一宿,待得日薄西山,方缓下脚程。
“此处荒凉,不见人烟,可否就地扎营,以防不测?”
天子的火锅赠了颜适,此次出行选了匹白马。闻言,戴着幕篱的脑袋微微晃动,应允了。
殷钊立刻传下谕令,又命斥候巡视周遭。
谁知这一巡视,发觉了不妥。
第403章
斥候发现的是一处坞堡, 隐藏于山林深处,不仔细勘察很难发觉。
这玩意儿围墙环绕,前后开门, 坞内建望楼,四隅建角楼, 是一种防卫性建筑,乱世之中尤其常见,盖因富豪之家为求自保, 多构筑营壁以据险自守。
在铁勒南下之前, 此地主人姓裴——没错,就是后世绿站网文里常见的“河东裴氏”。
只是并非嫡系,乃是一处旁支。
即便如此,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旁支底蕴也足以成为一方豪绅。
如果不曾赶上外族南下这档破事,此间主人大约还能作威作福很久。
可惜这世道没有“如果”, 事实是裴氏旁支湮灭于异族铁蹄, 进可攻、退可守的坞堡也就此荒废。
不过现在看来,坞堡似乎迎来新的主人。
相隔百丈, 殷钊举着千里眼观望, 将里外情形尽收眼底。至少从当下看来,此地完全看不出废弃之状,反而墙高石坚、戒备森严,似是经营了不短的时间。
更耐人寻味的是,院墙上架着威力不俗的强弩,分明是丁钰亲手绘图、天子拍板铸造的床子弩。
“寻常坞堡怎会有三弓床弩?”殷钊眉头皱得死紧,“此地必有蹊跷!”
他不敢怠慢,亲自将军情报到天子跟前。果不其然, 那征伐半辈子的一国之君耐不住寂寞,非要亲身驾临一探究竟。
“准备火箭,”天子口谕简单明了,“入夜后发动进攻。”
殷钊一丝不苟地传达下去。
他此番所携禁军乃是精锐中的精锐,一声令下,所需军械以最快的速度备好。待得夜幕降临,幢幢暗影笼罩大地,无数强弩随之张开。
箭头火光撕裂夜色,也映照出禁军簇拥中的纤细身影。
“张弓,”她亲自下令,“放箭!”
火箭如天崩,浩浩荡荡砸向坞堡。哪怕隔了老远,依然能听到堡内声嘶力竭的示警声:
“敌袭!有敌袭!”
“快,准备迎敌!”
驻守此地的势力显然不是普通流寇,竟能第一时间作出应对。望楼上的巡逻守卫敲响铜锣,无数悍卒自营房中窜出,身上居然衣装整齐,连皮甲都套上了。
“敌军在哪?”
他们呼啦啦涌向堡门,摆出和来犯者决一死战的架势。但禁军根本不跟他们硬拼,第二轮火箭山呼海啸般推出。
“再放!”
坞堡内的“贼寇”也不是吃素的,觉察来犯者故技重施,立刻举起盾牌迎敌。更有反应快的,冲到井边打满水桶,预备着扑灭火势。
谁知禁军贼得很,第二轮放出的根本不是寻常火箭,而是加了“料”——落地的瞬间,中空的箭头仿佛碳烤的栗子,噼里啪啦炸开。里头弹出的却不是香甜可口的瓤,而是簇簇灰烟,裹挟着刺激性十足的气味和足以令人短时间麻痹的效果,肆无忌惮地飘散开。
守卫猝不及防,被加了料的烟雾拥抱满怀,四仰八叉倒了遍地。刚凝聚的士气消散大半,剩下的亦无心御敌,只顾抱头逃窜。
千里眼中,殷钊瞧得分明,征得天子同意,一声厉喝:“杀!”
数百禁军亮出屠刀,恰如随着夜色降临的“怒潮”,汹涌向紧闭的坞堡大门。失了抵抗的堡门禁不住巨木冲撞,三两下丢盔卸甲,门后堡垒好似撬开蚌壳的软肉,失去一切抵御手段,只能任人宰割。
殷钊亲自带人冲锋,不费吹灰之力攻入堡垒。缴械的“贼寇”被挨个控制,确认还算安全,一队精锐护卫簇拥着一骑,徐徐驰入堡中。
殷钊疾步上前,却见天子不必搀扶,极利索地跃下马背。长及胸口的幕篱不能妨碍她的举动,她环顾四周,纱幔后的秀颌微微扬起。
“只有这些人?”
天子的疑虑并非无的放矢,盖因眼前“贼寇”不过一两百之众,怎么看都与坞堡规模不相匹配。再环顾空荡荡的堡垒,刹那间,大写的“开门揖盗”掠过殷钊脑海。
他浑身寒毛炸成密林,回头以急促的语气说道:“此地怕是有诈,为防万一,臣护卫天子暂且离开。”
天子再胆大妄为,也不至于拿自己小命打水漂玩。然而没等走出堡门,只听远处尖锐呼啸,紧接着,无数火光自林间亮起,此起彼伏、漫无尽头,仿佛催命的潮水,冲着坞堡碾压而来。
只一瞬,捉鳖和被捉的就调转过来。
殷钊当机立断,命人封闭堡门,又派斥候上望楼戒备。很快,最新的情报传回,火光之中尽为伏兵,瞧着乌泱泱的,少说有千余之众。
殷钊心头疑窦大起:“此地何来这许多贼匪?他们又是如何摸清我等行踪的?”
“无所谓,”天子压低声音,隐着不易察觉的躁动与兴奋,“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殷钊:“……”
禁军大统领默默擦了把额角冷汗,有一瞬间几乎怀疑不是自家被人围了,而是伏兵自动跑到天子嘴边送菜。
火光来得好快,不过眨眼,离堡门只余百步之距。然而来人并不急着攻城拔寨,反而高举铜吼——也就是一大一小两个喇叭相叠的扩音器,同样出自丁钰手笔,冲着堡内高声放话。
“殷统领,我家主子敬你是条汉子,此时缴械投降,或许还有一条生路。”
殷钊不动声色,命人喊话回去:“你是何人?既知殷某身份,怎还如此放肆!”
那人身形隐在暗影之后,瞧不清相貌,听声音约莫四旬上下,谈吐甚是从容:“若不知统领身份,在下怎敢在此相迎?说到底,你我并无私怨,皆是为主家办事,何必枉送了性命!”
殷钊暗自心惊,虽不知此人身份,听他话音,分明是一早知晓天子出巡,存心请君入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