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萧掂了掂分量,似是颇为满意,托在掌中递与崔芜:“绑于腕上,平时除了沐浴,不许摘下。若有多的牛皮,双足脚踝也可绑上——安西新兵初入伍时,都是这么练手脚气力的。”
崔芜刚接过,右手就被坠得一沉。她吃力地托住,怀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这个……要戴多久?”
秦萧:“等你什么时候觉不出沙袋分量,便算有小成了。”
崔芜:“……”
刹那间,她仿佛回到大学时代,为了应付万恶的体测而临时抱佛脚。
***
绑沙袋不是轻松活计,牛皮磨得皮肉生疼,沉重的分量更令崔芜举步维艰。
但秦萧对她说:“学武本是苦差事,若受不住,解了便是。如今华亭你做主,你不想做,没人能勉强。”
一句话将崔芜的好胜心激了出来,她每日戴着四个累赘进进出出,再没提过摘下。
这一戴便是一个多月。
新选拔的吏员逐渐上手,吴山县的税粮陆陆续续送到,原先荒废的田地重新有了农人身影,冷清凋敝的街道也能听见小贩的叫卖声。
生机与人气重新回到这座一度满目疮痍的小县城,百姓们从街上走过,脸上有了笑模样。
恰在此时,秋风渐起,天上月轮渐趋完满。
中秋到了。
第41章
这一个月来, 崔芜忙得脚不沾地,除了赶在秋风起前种了一茬豆子,挨个肃清华亭境内的宵小之辈, 将此间房屋、山林、池塘与田地绘制成鱼鳞图(1),还抽空去了趟吴山, 亲自考察当地民生。
等到天气转凉时,种下的大豆抽出嫩芽,新兵的操练逐渐有了模样, 王老汉的“代耕机”见到第一版成品, 崔芜也从吴山县赶回。
第一件事就是命灶间烧热水,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
第二件事则是将秦萧请到后堂,言称有笔交易要做。
秦萧欣然前往。
当初县衙后堂被崔芜一把火烧了,幸而火势不大,且扑灭及时,没连累东西厢房。待得崔芜入主华亭, 将原先的残垣断壁重新修葺, 虽谈不上多考究,起码能住人了。
彼时崔芜刚沐浴过, 头发还没干透, 就这么披落肩头,只随意挽了个髻儿:“半个月没洗澡,头上都长虱子了,实在没忍住,兄长莫与我计较。”
“长虱子”不是夸张说法,是实打实的虱子。崔芜在吴山歇下的第一晚,屋子没打扫干净,第二天就觉得头皮发痒, 用篦子细细梳理,居然抓出来三四只虱子。
吓得崔芜顾不上烧热水,直接用井里打的冷水往头皮上浇,又在屋里烧火熏烟,确认将虫子都赶跑了才敢落脚。
“这就是天气热的不好,”她跟丁钰抱怨,“随铁勒军北上的一路也没见长虱子,这才住了一晚就不行了。”
丁钰一摆手:“等我把硫磺弄出来,你在房间角落都撒点,保证蛇虫鼠蚁见了你绕道跑。”
为着这句话,崔芜等不及回华亭就将丁钰丢进深山,同行的除了向导、护卫亲兵,还有几个逃难至此的道士。
为何要派道士同行?
这是因为在古代,道士成日里与矿物打交道,四舍五入相当于半个化学家。带着他们去,当然是为了方便辨识矿物,以及设法制取。
崔芜可是记得,西部山区蕴藏有煤矿,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寻到铜矿和铁矿。
到时就不必像现在这样,连给新兵打造兵刃都得勒紧裤腰带,恨不能一文钱掰成两半花。
这些都扯远了,幸而秦萧与崔芜相识日久,对她偶尔四六不着的性子摸清了几分,并不见怪:“无妨,你自便就是。”
崔芜回过神:“今日请兄长来,原是为了谈桩生意。”
秦萧早料到她必有所求,端起茶盏饮了口,不动声色地等着下文。
崔芜犹豫了下,似是有些难以启齿,抿了抿唇才道:“我愿用药材,与兄长交换一物。”
秦萧:“何物?”
崔芜:“盐卤。”
秦萧:“……”
他见崔芜神色踌躇,已然猜到必是要向自己张口。只河西贫瘠,大半倒是戈壁荒漠,唯有盐池与马场最拿得出手。
本以为她要的不是盐就是马,没想到她的确张了口,要的却是盐卤。
什么是盐卤?
用后世人的说法,这玩意儿又叫苦卤或是卤碱,也就是盐池母液蒸发冷却后析出的氯化镁结晶。
不算什么值钱东西,当然也没人拿它当重要物资交换。
秦萧不奇怪崔芜知晓河西产盐,但他想不通崔芜要盐卤的用意:“你要它做什么?”
他问得直接,崔芜也答得坦诚:“吃。”
秦萧:“……”
他放下茶盏,正色道:“此物有毒,不可食用,有些贫家百姓不明就里,误食盐卤,结果满门俱亡,无一幸免。”
这回换成崔芜扶额。
是她的错,不该跟死较真的男人开玩笑,活该被数落。
“不是那种吃法,”崔芜不得不将话解释清楚,免得秦萧真误会了,“是……唔,现在还不好说,等豆子成熟了,我亲自演示给兄长看。”
秦萧明白了:“与豆子一处,便可食用?”
崔芜点头。
为什么要盐卤?当然是用来点豆腐。
虽说豆腐这玩意儿早在西汉年间就由淮南王刘安发明出来,不过在另一个时空,直到《清异录》问世(2),“豆腐”之名才首次见诸史册。
算算时间,差不多与崔芜所在的时代前后脚,秦萧不知豆腐做法,也很合情合理。
“豆子虽为五谷之一,直接食用的口感并不好,脾胃亦是难以克化,”崔芜为秦萧续了茶水,缓缓道,“若将其磨成豆浆,再点以盐卤,便会美味百倍。”
秦萧捧起茶盏:“好。”
崔芜准备了一肚子话说服他,不料被这简单的一个字堵了回去,难免怔了片刻:“兄长……信我所说?”
秦萧捧着茶盏的手一顿,反问:“为何不信?”
崔芜总觉得哪里不对,秦萧松口的太轻易了,既不追问缘由,也不怀疑她另有目的,说什么信什么,不怕自己拿他当冤大头吗?
仿佛看穿了她的疑虑,秦萧饮了口茶。
“秦某与阿芜相识数月,时见你有异于常人之想法,乍闻之下不通情理,却往往能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他说,“秦某见多了,不觉得有怀疑你的必要。”
崔芜失笑:原来只是这么简单吗?
当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做对时,旁人看在眼里,自然而然会积累信任感。当这种信任达到一定程度时,即便她做出某种不合情理的举动,旁人也会下意识地相信她。
崔芜仔细品味了下,觉得这种感觉……不算差。
“那兄长意下如何?”她眼巴巴地看着秦萧。
秦萧继续喝茶:“生意不算亏,只是河西与陇州有些距离,只为盐卤专程跑一趟,划不来。”
崔芜听明白了:“兄长还想交易什么?”
一顿,又补充道:“我手里只有两县,家底称不上丰厚,若是兄长想要之物太贵重,我可拿不出。”
秦萧哭笑不得:“这么着急撇清关系,唯恐我挟恩图报吗?”
崔芜没说话,脸上却写着“亲兄妹明算账”一排字。
秦萧沉吟:“你不想要盐吗?”
崔芜心说:怎么可能不想要?我这不是觉得盐和马都是重要的战略物资,不好意思张口吗。
嘴上却很谨慎:“华亭被王重珂祸害得不成样子,旁的实在拿不出,兄长想我用什么换?药材,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她是真心感激秦萧几番相救之恩,也很想在能力范围内报答一二,可恩情归恩情,她现在是华亭主官,不能不为治下百姓考虑。
总不能自己人还勒紧裤腰带,当家人却打肿脸充胖子,拿着宝贵的粮食支援盟友吧?
不如药材,山里生山里长,无非是多花些人力入山采药,无本万利。
秦萧:“我要你绘制的鱼鳞图副本。”
崔芜:“……”
不愧是手握四郡之地的主,再怎么自谦不擅治地,眼光还是毒的。
鱼鳞图为什么稀罕?因为图册中登记了每块土地的编号、土地拥有者的姓名、土地亩数、四至,以及土地等级。且每册最前录有土地综图,排布仿若鱼鳞一般,故称鱼鳞图。
这东西最大的用途就是为官府提供了征收税赋的依据,避免豪强大户瞒报土地。虽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随着时间推移,再好的制度也难免被人钻空子,可至少在当下,这小小的图册还是相当管用的。
“行!”她磨了磨牙,“需不需要我再派两个跟过全程的府吏过去,协助兄长制图?”
秦萧淡笑:“如此甚好。”
为了盐,崔芜忍了。
生意谈完,总算能好好吃饭。这一晚又是中秋,虽说华亭物资有限,如螃蟹、月饼什么的肯定不能指望,但厨房还是好好整治了一桌酒席,除了时令野蔬,居然还有荤腥,一道羊杂汤,一道葫芦鸡(3),闻着鲜香扑鼻。
崔芜以前不爱吃羊肉,嫌弃脂肪含量高又有膻味,从没想过有一日会对着羊杂流口水。她强忍身体对蛋白质的渴望,先命人将各色菜式拨了一半,送去给中秋晚上苦命加班的许思谦,又亲手为秦萧盛了羊汤,自觉礼数到位了,再不与人客气,搛过一只鸡腿大吃大嚼起来。
秦萧的羊汤只喝了两口,抬头见她碗里只剩一根鸡骨头,静默片刻,将另一只鸡腿也搛给她。
崔芜嘴上说“这怎么好意思”,手却违背了大脑意志,毫不客气地塞进嘴里。
以秦萧的老成,都忍不住问出口:“你这些日子……是不是没怎么顾上用饭?”
不然为何每每一同用饭,她都是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
崔芜想了想,自己也觉得奇怪:“其实……并没有,我吃得还算不错。”
这是实话。虽然两县民生称不上太理想,粟米粗粮总是有的,配上放了肉末、骨头的菜汤,管饱不成问题。
尤其崔芜唯恐之前落胎留下病根,总要尽量补充碳水和蛋白质,哪怕吃不上肉食,隔三岔五也要塞一个白水煮鸡蛋。
但还是不够,她总是饿,不仅饿,还馋,闻到肉香味就流口水。
大约是营养欠缺得太厉害了。
秦萧不说话了,眼神颇见晦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