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芜甚至在里面加入少许铁棒锤研成的粉末, 若是哪个倒霉蛋好巧不巧, 被木刺划伤皮肉,或是直接溅入眼目,毒入血脉,便可最大限度削弱敌人的有生力量。
这玩意儿当真好用,可惜数量有限,得使在刀刃上——好比方才城门口, 就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如今回到最原始野蛮的攻城战, 拼的是双方的兵力与意志力,崔芜自觉没有用武之地, 为了不拖后腿, 很自觉地退到安全地带。
“最多天亮,延昭必能夺取汧源县城,到时便可回军驰援,”她高声振奋士气,“咱们要人有人,要武备有武备,两个时辰而已,小意思!”
“就算碰了伤了也不要紧, 伤兵营早已备好,只要诸位留着一口气,便是一只脚踩进阎王殿,我也能把你们拖回来!”
留守县城的多是后招募的新兵,虽未见识过崔芜医术,却听前辈提起过无数回。在底层士卒眼中,崔芜缝合伤口的本事堪称神技,连经验丰富的老郎中看了都觉棘手的箭伤,经她妙手诊治,竟能不留一丝隐患。
说句“医仙在世”,似乎也不是很过分吧?
有了这层保障,守城军越发士气如虹,齐刷刷地喊着号子,将搭上城墙箭垛的云梯掀翻。
攻城军的人数约在八百上下,两边兵力是一比四。但攻城战之所以难打,是因为守城军向来是占优势的一方。
以崔芜准备之充分,莫说八百人,便是一支千人军队,一时半会儿也未必拿得下。
这场拉锯战持续到天色将明,崔芜终于听到期待已久的马蹄声。
仿佛雷霆过境,隆隆震颤。
借着天边第一缕晨曦,肉眼可见旷野尽头飞驰而来一支轻骑。那是货真价实的靖难军,打头之人正是延昭。
他按照原计划伏击汧源军,果不其然获得大胜,却在与韩筠顺利会师后,惊闻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队伍直奔华亭去了。
延昭这辈子没这么惊惧过,唯恐留守华亭的两百人挡不住,将善后事宜交与韩筠,自己领五百人,快马加鞭赶回华亭。
刚好撞见城门口被堵得水泻不通的一幕。
眼看县城未曾失守,延昭先是松了口气,旋即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当下也不顾对方兵力远超自己,拔刀一声怒吼,好似饿虎扑鹿般冲入战团。
自古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有相当一部分缘故是因为优秀的将领能令麾下士卒发挥出超越自身水准的战力,给予敌人致命打击。
毫无疑问,延昭属于“优秀”范畴。
眼看主将奋不顾身地杀进敌阵,随后的五百士卒战意沸腾,紧跟着冲进去。短兵相接的瞬间,他们惊讶地发现,这股攻城军看着挺像那么回事,实则战力也好,临阵的纪律性也罢,远远不如自己。
打仗讲究此消彼长,当他们发觉这一点时,惧意顿消,又裹挟着初胜的锐气,越发横冲直撞肆无忌惮。反观对手,本以为人数占优,怎么都能抵挡片刻,谁知交起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如果说,延昭率领的靖难军是一群出笼的恶狼,那他们的对手就是披着狼皮的野狗。
看起来凶猛威武,可凶不过三个回合,就在靖难军的刀锋下动摇、战栗,乃至溃不成军。
此时天光乍亮,城楼上的崔芜抓准战机,厉声下令:“开城门,迎敌!”
被人堵着家门口暴揍半宿的守城军总算逮到报仇雪恨的机会,城门在曙光中缓缓开启,身披皮甲的守城军飞骑冲出,与援军前后夹击,好似包饺子一般,将敌军堵在里头。
崔芜只瞧片刻就知胜负已定,扭头对形影不离的阿绰使了个眼色:“都准备好了?”
阿绰点头:“营帐早搭好了,热水和糖盐水也都备下。”
崔芜满意点头。
***
崔芜是华亭主官,但同时,她也是伤兵营首席大夫。
战事初定,靖难军难免有所伤亡,她临时招募的“医疗队”还不能独当一面,有些重伤员须得她亲自坐镇。
不出所料,不到半个时辰,伤兵陆续运来。大部分是轻伤,寻常郎中便能处理。只有一个严重些,被刀锋划伤肚腹,肠子流了出来。
上了年纪的郎中直摇头:“不成了,交代后事吧。”
伤兵年岁不大,脸上犹是一团稚气,闻言差点哭出来:“您再想想办法,我、我不想死……”
话没说完,崔芜走了过来,查看过伤口,对抬担架的士卒一摆手:“送进手术室。”
伤兵和抬担架的士卒喜出望外。
“手术室”其实是单独搭起的一间营帐,里头青砖铺地,又用沸水浇过,最大限度贴近无菌效果。
崔芜换上同样用沸水烫过的白苎长衫,以此代替白大褂,头发用布巾包裹,脸上亦蒙着面罩。她没有合适的手术手套,只能用草木灰和热水洗净双手,再用事先备好的淡盐水冲洗肠子,仔细检查是否有损伤坏死。
“还好,”半晌,她松了口气,“肠子还算完好,你运气不错。”
伤兵疼得龇牙咧嘴,偏偏手足被绳索绑在四角木桩上,活像躺在砧板上待宰的牛羊,动弹不得。
崔芜消毒完毕,用极轻柔的手法,将肠管缓慢匀速地推回腹腔。这一过程远比想象中的长,留在帐里帮忙摁住伤兵的两名士卒出了满头大汗,只觉比自己躺在那儿挨刀子还煎熬。
好不容易,肠子回归腹腔,崔芜的活却没完,还需将腹腔层层缝合。这比推肠入腹羹累人,她双手各持一把改良过的镊子,以尖端操控沸水消毒过的针尖与缝线,在人的肚皮上穿针引线,每一下操作都如绣花般精细。
士卒能毫无惧色地面对手握屠刀的敌人,却被小小一根弯针惊变了脸色。摁着同伴的手哆哆嗦嗦,死活不敢往崔芜那儿看,只能将头别向另一边。
崔芜缝完最后一针,人已有些头晕眼花,强撑着将两端尾线收置于线环同侧,再使线结埋于皮下组织深部,这才取过淡盐水,再次对伤口消毒。
“条件有限,只能做到这样,”她说,又吩咐跟进来打下手的郎中,“安排人专门照看他,这两天别进食水。稍后可能发起高热,若是伤口流脓,立刻告知于我。”
郎中一一应下。
崔芜又将其他伤兵检查过,见均已处理妥当,于是洗净手面,换下污衣,连口水都顾不上喝,直接回了华亭县衙。
出了营帐才发现,外头日过中天,两个时辰竟就这么过去了。
她走进二堂,只见从延昭到许思谦、贾翊俱已等候在内。延昭刚要说话,却被崔芜摆手打断。
“战况稍后再谈,先让人送些吃的来,我撑不住了。”
延昭到了嘴边的话立刻咽回去。
幸而这两日战事吃紧,厨房晓得崔芜做派,灶间十二个时辰不熄火。很快,阿绰端来一碗粟米熬的粥和一叠胡饼,照旧卧着一个白煮蛋。
崔芜饿狠了,已然有低血糖的症状,顾不上心腹与幕僚都在场,抓起胡饼就往嘴里塞。
县衙厨子的手艺一如既往的好,胡饼其貌不扬,掰开却冒出热气,半融化的蜜糖裹在面皮里,丝绸般流淌过舌尖,让每一丝毛孔都沉浸在靥足的错觉中。
崔芜一口气啃了两张胡饼,总算缓解了低血糖的症状,神智随之凝聚:“事成了?”
“成了!”延昭难掩兴奋,“原本那一千汧源军还想抵抗,可韩筠按主子吩咐,派人假扮传令官飞马来报,称汧源县城已被攻占。那一千人没了斗志,被咱们一冲阵,当场乱了阵脚。保守估计伤亡过半,剩下的要么逃了,要么成了俘虏,都被我押了回来。”
崔芜慢条斯理地喝着粟米粥,别说,虽是粗粮,配着胡饼还挺香。
“韩筠那边呢?”
“也得手了,”延昭说,“他们换上汧源军的衣服,佯装败军叫开城门,几乎没什么伤亡就拿下整座县城。他领着三百新军控制了县衙,我赶着回来禀报主子”
崔芜小口小口咬着白煮蛋,用粟米粥中和蛋黄的噎人:“知道了,做的不错。”
她鲜少夸人,如此一句已是极限。
方才冲入敌阵如猛虎扑鹿的悍将挠了挠头,凶悍戾气潮水般退下,露出有点不好意思的憨厚笑容,活像被主人安抚住的大狗。
一旁的贾翊极有耐心地等到这二位问答告一段落,才插嘴道:“假扮靖难军攻城的人马,有几个被咱们俘虏了,主子可要问话?”
他是个极聪明且识趣的人,自昨日一番暗流汹涌的对话后,便将对崔芜的称呼从“郡主”改为“主子”。果不其然,崔芜对他的态度又亲近了两分,改口直呼表字。
“也好,”她吃完了,用帕子擦了擦嘴,肚腹被热乎乎的吃食填满,终于恢复了从容做派,“辅臣将人带来便是。”
贾翊,字辅臣。
他欣然领命,接连拊掌两下。片刻后,几名亲卫将绑成糖葫芦似的俘虏押到堂前。
打头一人身量高大,脸上留有两道疤痕,瞧着崔芜的眼神凶神恶煞。若不是被亲兵摁着,哪怕五花大绑也要冲上前,用牙撕咬两块肉下来。
崔芜不露声色:“你不是汧源守军?”
脸带刀疤的男人不答,只恶狠狠地瞪着崔芜。
崔芜觉得不对,这男人的眼神不像是看战场相遇素昧平生的敌将,倒像是瞧着生死仇敌。
她试探道:“咱们之间有过节吗?”
刀疤脸男人从喉咙里溢出低低的嘶吼。
崔芜明白了:“跟你有仇的是已故歧王?你是伪王的人?”
刀疤脸男人先是微僵,旋即面露不屑,低头啐了口:“姓杨算个鸟?吃软饭的孬货!”
崔芜觉得很有意思。
“吃软饭”和“孬货”都是骂人没种的话,意思却有着微妙的差别,盖因“吃软饭”还有一层靠女人包养、充当小白脸的意思。
“你的主子,”她沉吟道,“是个女人?”
刀疤脸男人笑声戛然而止,阴沉不定地瞧着崔芜。
崔芜见他神色,便知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待要再问,一旁的贾翊冲她一拱手:“汧源新下,主子事务缠身,审问这等琐事就交与下官吧,一日之内定让他开口。”
崔芜也想看看自己新任命的长史有多少能耐,闻言微微一笑:“那就有劳贾司马了。”
许思谦不明白为何一晚上的光景,贾翊就实现了四连跳,从从七品直接升至从五品。有心询问,瞅着崔芜脸色,又不是很敢。
崔芜没留意他欲言又止的眼神,正如贾翊所说,她新下汧源,确实诸事缠身。当下命人备马,又点了一队亲随,由延昭亲自护卫,立即动身从华亭赶去汧源。
她一宿没睡,按说歇一觉再上路更稳妥,奈何崔芜满心都是“地盘又大了”的兴奋,还有对敌军攻城背后用意的的费解与困惑,两股情绪交织一处,打散了刚萌生出的一点困倦。
“汧源守军俘虏多少?”她问,“可来得及问话了?”
她的骑术亦是延昭所教,谈不上多精妙,堪堪会骑而已。为防自己半路犯困,从马上摔下,干脆用绳索将腰腿绑缚在马背上,再由延昭从旁看顾。
延昭是个实诚人,崔芜让他盯着自己,他就兢兢业业地守在自家主子身边:“俘虏总有两三百人,还没来得及审问。主子想知道什么?”
崔芜抿了抿唇:“汧源军前脚引走我军主力,来敌后脚就攻打华亭县城,到底是真这么凑巧,还是有人暗中策划,玩了一手声东击西?”
延昭细品她话中深意,再联想起她在县衙审问刀疤脸男人的几句话,后知后觉地回过味:“主子是怀疑,指使人攻打华亭的是伪王?”
崔芜想了想,又觉得不大对:“看那些人神色,对伪王的不屑不似作假,要么是背后另有主使,要么是凤翔城中的伪王如今已成了牵线傀儡,躲在幕后之人才是真正拿主意的那位。”
牵扯到这些算计之事,延昭只觉头大如斗,干脆闭嘴,只听不说。
崔芜横了他一眼,无奈摇头。
这一行速度不快,中途又休整片刻,赶到汧源已是后半夜。韩筠亲自带人在城门口迎着,见了崔芜,行了单膝跪拜的大礼:“主子!”
崔芜下马,十分亲切地将人扶起:“辛苦了,不必多礼。”
她一点不奇怪韩筠前后态度的变化。秦萧连夜赶回河西,甚至没和韩筠打声招呼,显然是不将他看在眼里。
韩筠失去跳槽的希望,又于汧源一战中见识到崔芜抓战机的能耐,自然要抱紧现任东主大腿。
“此人虽心思活络,本事还是有的,”崔芜想,“弃之不用,太可惜了。”
没有哪个上位者能保证手下人全是忠心不二之辈,如何驾驭有本事却并非全然忠诚的下属,是他们绕不开的功课。
崔芜决定修一修这门功课,给自己,也给韩筠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