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汧源守将何在?汧源县可有县令作主?”她问道。
这一回,韩筠态度恭敬了不少:“汧源守将关押大牢,县令软禁县衙,等候主子发落。”
第45章
从延昭解华亭之围到崔芜连夜赶赴吴山, 这中间相隔了整整十二个时辰。
十二个时辰能干什么?。
首先,韩筠控制了整座汧源县城,安排亲卫巡逻街道, 将潜在的安全隐患逐一排除。
期间抓捕了不少趁火打劫的宵小匪贼,收获当地百姓感恩戴德无数。
其次, 他将县衙官吏软禁后院,方便崔芜问话。府库封存,过往三年的账簿册卷全部整理出来, 就摆在二堂桌案上。
除此之外, 他还抽空审讯了汧源守将,将供词整理成文卷,第一时间呈交崔芜。
崔芜有点明白为何此人在王重珂手下时,虽然站错了队,却没遭到太过严厉的打压。实在是他太聪明、太会办事,上峰刚打了个哈欠, 他就识趣地递来枕头, 样样想在别人前头。
这样的人,谁能忍心弃之不用?
但是崔芜并未将赞许之意流露面上, 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 这话虽然混蛋,于一方割据的上位者而言,还是有借鉴意义的。
要让下属心生敬畏,就不能轻易被他们察觉情绪波动。
崔芜若无其事地扫完守将供词,眉梢轻轻扬起:“此人突然发兵来犯,是因为听说伪王病重?”
“正是,”韩筠应道,“据徐知源说, 早在王重珂在世时,他就看出王贼气数将尽,为求后路,这才与伪王暗通款曲。伪王命其留心萧关及河西之地动向,大有知己知彼之意。”
徐知源,汧源守将大名。
“然徐知源亦知伪王昏聩,更兼残暴短视,示好只是一时之计,并不打算真心投靠。是以听说伪王病重,便想兵犯华亭,将陇州之地控于掌中,以图后进。”
“只是不想有眼无珠,犯到主子手里,这才有了昨日惨败。”
崔芜听出他在隐晦地为汧源守将求情,却只作不知:“他如何知道伪王动向?就不怕收到假消息?”
韩筠:“主子可还记得属下提过,徐知源曾将一个美人送与伪王?”
崔芜恍然。
“偷袭华亭那伙人又是怎么回事?”她继续问,“他们跟姓徐的可不像是一伙人。”
韩筠也答不上来。
但这些信息点已经足够崔芜做出推测——徐知源是被人坑了,或者说,被人利用。幕后之人故意放消息给他,无非是想借他之手调走华亭兵力,再来一出黄雀在后。
唯一说不通的是,“他”如何知晓崔芜会派兵设伏?
这个答案不难想到:“华亭县衙有幕后主使的人!”
崔芜转向延昭:“派人传令贾翊,严查县衙上下一干人等,但有嫌疑,就地扣押,等我回去处置。”
延昭立刻下去安排。
从汧源赶回华亭传话,再加上审讯口供,少说要两日一宿。崔芜不耐烦干等,先将簿册一一瞧过,对汧源人口税赋有了大致了解,又命韩筠将徐知源带来。
徐知源是个聪明人,又听说了王重珂的下场,见了崔芜姿态放得极低,并未因对方女子的身份就看轻慢待。
“郡主有话,只管相问。末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崔芜喜欢跟聪明人说话,省时、省心,也省力。
“你挑了个女人送给伪王,”她说,“那女子是何来历?平时如何与你联系?”
徐知源没想到崔芜不关心旁的,上来先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不由一愣。
但很快,他就在韩筠有意无意的咳嗽声中回过神:“禀郡主,此女原是末将进驻汧源城时,途中顺手救下的。彼时她为一伙山匪追赶,险些走投无路。”
“她在我府中服侍半年,知道末将忧心伪王来犯,扰了汧源百姓安宁,于是自告奋勇潜入凤翔伪王府,既可探听伪王动向,也能以美色迷惑伪王,令其打消发兵西进的念头。”
崔芜一路入城,见街道虽有些凋敝,却比华亭好多了,便知此人固然是根墙头草,倒也有些底线,不至于如王重珂一般将百姓往死里祸害。
“她平时出府不易,但凡传递消息,都是借王府采买之机,将口信透露给商队,再辗转传回汧源。”
崔芜好奇:“是哪家商队,生意做得这般大?”
徐知源:“济阳丁家。”
崔芜说话说得口渴,正喝茶,闻言一口热水呛进喉咙,差点咳个半死。
徐知源不明所以,唯恐自己说错了什么,半是询问半是不安地看向韩筠。
韩筠先是不解,细细回想片刻,忽然反应过来:“若末将记得没错,丁先生……仿佛就是出身济阳丁家?”
崔芜糟心的不想说话。
***
丁钰确实出身济阳丁家,但他与崔芜不同,穿来统共不过三年,又是不受重视的偏房庶子,接触到的信息有限,对各房当家人很难说出个子丑寅卯。
考虑到社恐是理工男的通病,崔芜没太为难他。
但再如何面和心不和,丁钰到底是丁家人——在古代,尤其是纷争频发的乱世,血缘是绑定立场最有力的束缚之一。
崔芜新下汧源,四舍五入,相当于将陇州全境握入掌中。要想更进一步,兵、财、人缺一不可。
既然济阳丁氏是豪贾之家,而丁氏六郎又是她的拥趸,这一脉肥水何必便宜外人?
怀着这样的心思,崔芜派人快马入山,寻了两日,终于将丁钰逮回汧源。
这一个多月来,丁钰吃在山里、住在山里,蓬头垢面胡须拉茬,瞧着跟山中野猴没什么区别。
乍一见了人,崔芜简直不敢认,好半晌才惊道:“你怎么把自己养成这副德行?”
丁钰没工夫跟她斗嘴皮子,他饿惨了,见崔芜正用早食,直接从她手里抢过饭碗,上来就是一通狼吞虎咽。
崔芜:“……”
她在“开口骂人”和“温言安抚”之间举棋不定片刻,默默为他夹了一筷腌菜:“别光喝粥,吃点菜。”
丁钰填饱了五脏庙,左右看了看,实在没寻到抹布,于是抓过崔芜手腕,在她衣袖上擦了擦嘴。
崔芜“嗷”一嗓子嚎出来,在他肩头重重一拍:“你要死啊!”
恰好韩筠进来禀报军队改编事宜,冷不防听到这么一句,不知出了什么事,站在门口硬是没敢进。
崔芜干咳两声,意识到自己忘形了——这些时日,她一直记着贾翊“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的劝谏,轻易不肯让人瞧出心绪浮动。
奈何丁钰不是“旁人”,他与她来自同一处时空,又陪她走过艰难的北上之路,情谊深厚远超寻常。
她在他面前实在装不出高深莫测的主君威仪。
“不必多礼,”她只好假装方才那个拼命抖搂袖子的二货与自己毫无干系,重新摆出正襟危坐的姿态,“临时寻你回来,是有件要紧事,要与六郎商议。”
丁钰听到这声“六郎”,就知道接下来是“装逼时间”。
他放下碗筷,默默叹了口气:“我就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说吧,又有什么差事派给我?”
崔芜对韩筠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将拿下汧源的来龙去脉,以及徐知源的供词一一说了。
丁钰先是没吭声,安静听着,待得“济阳丁家”四个字钻进耳中,他面露恍然:“你是嫌使唤我一个不够,想把整个丁家都拉上贼船?”
韩筠:“……”
他瞧着崔芜,想知道她对丁六郎如此大不敬的厥词作何反应。却见崔芜不慌不忙地剥了个鸡蛋,分了一半给丁钰,剩下的塞进自己嘴里:“怎么说话呢?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韩筠沉默片刻,在心里记下一笔:丁钰与自家主君交情深厚非常人可及,以后要多多交好才是。
丁钰尚不知自己已经成了旁人眼中可堪一抱的大腿,琢磨片刻,勉为其难地点了头。
“行吧,”他说,“要我做什么?”
要他做的事情不算难,无非是组建一支商队前往凤翔,寻机与凤翔城中的丁家人接上头,拐弯抹角地探听王府动向。
但也不容易,毕竟凤翔城是伪王地盘,倘若崔芜判断有失,或是期间不慎露出马脚,那乐子就大了。
“我就知道,你临时叫我回来没好事,”丁钰撇嘴,“哪天把小命玩没了,你就高兴了。”
崔芜:“不玩命就能高枕无忧?”
谁不知道躺平舒服?谁不想吃饱混天黑?
可惜世道纷乱,处处血雨腥风,都想躺平,谁来遮风挡雨?
丁钰被她一通怼,不吱声了。
汧源驻防暂且交到韩筠手中,崔芜没发话,徐知源就得接着蹲大牢。除此之外,原汧源县令保住了官职,看在他这些年账簿做得不错,不算尸位素餐的份上,也是崔芜手头缺人,实在寻不出足以代替的人选,暂且让他继续管着县衙。
“派人给许令传信,送两个县丞人选过来,”崔芜吩咐延昭,“别的我不管,税赋和人口这两样,必须掌握在咱们自己人手里。”
税赋与田亩直接挂钩,人口则是一方新兴势力能否发展壮大的关键,但凡脑子清明的上位者,都得紧紧抓在手里。
“我不在的时候,内政听许令和贾司马安排,兵事由你全权统辖——汧源虽由韩筠暂代防务,可不意味着你能撒手不管,若是期间出了岔子,该怎么处置,你心里应有数,”崔芜继续叮嘱延昭,“实在扛不住,别犹豫,立刻向河西求援。”
延昭听出端倪:“主子要走?去哪?”
崔芜微笑:“凤翔。”
延昭眼睛瞬间瞪圆了:“不可!”
但崔芜心意已定。她并非心血来潮,早在秦萧提醒她凤翔城中或有变故时,她就决心东行一趟,只是彼时外敌来犯,尚且抽不出身。
如今汧源已定,仅剩的汧阳守将眼看大局已定,紧跟着送来降表。崔芜没了顾虑,立刻决定成行。
“丁兄假扮商队,我只需扮作商队所运货物,便可直入凤翔城中,想来守城兵丁瞧不出破绽。”
丁钰简直怀疑自己耳朵:“你扮成啥玩意儿?”
崔芜理所当然:“货物。”
丁钰反应片刻才搞明白,乱世流民众多,为求一口吃食,卖儿鬻女屡见不鲜,是以各地都有人牙子的行当。崔芜这是打算假扮卖身女,由自己这个“人贩子”运进凤翔城,找个由头入伪王府探听虚实。
如此冒险的计划,只有崔芜想得出来,丁钰都快没脾气了:“不成!”
这时就能看出一个独断专行的主君的坏处,她固然能在下属争执不休时果断拍板“我意已决”,可当她下定决心做出某个极具风险的举动时,丁钰和延昭联手也没法将她拉回来。
到最后,丁钰几乎气急败坏:“你就不能不把脑袋悬裤腰带上吗?都手握一州之地了还这么莽莽撞撞,真把命玩没了,看你找谁哭去!”
延昭倒抽一口冷气,战场杀伐没把他怎么样,却被丁钰这一嗓子惊着了。
他不安地瞧着崔芜,唯恐她脾气上来,直接将人拖出去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