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声断喝,刀锋毫不犹豫斩落。
下一瞬,血光冲天,挡在马蹄前的男人毫无预兆地倒下,人头滚落尘埃,死不瞑目的双眼兀自直勾勾地盯着马上骑将。
不知怎地,余玄被那双眼盯得浑身不自在,却强撑气势,挥刀喝斥:“有敢与妖妇为伍者,这就是下场!”
一片安静,无人开口。
鲜血从断颈处喷出,染红了石板,淹没了鞋底。
晚风掠过街道,将血腥气攘得漫天都是。
死寂中,阮轻漠的呼喝声格外凄厉:“邪祟猖獗,神佛震怒!今日降血劫于凤翔城!除魔证道者,死后可魂归三十六重天,脱离六道轮回之苦,与死于战乱的家人重聚天伦!”
阮轻漠深谙蛊惑人心之道,如果她说功名利禄、富贵荣华,未必能触动这些被苦难磋磨麻木的心脏。但她提到死去的亲人,那是寒风凛冽中的一丝篝火,洪水滔天时的神魂羁绊。
足以让他们为之疯魔,乃至心甘情愿地撞向刀锋。
第一个发狂的是个妇人,她站起身,双眼烧着奇异的火苗:“我丈夫死了,儿子也死了,什么都没有了!我……”
她喉头哽咽,突然一头撞上刀锋,鲜血迸溅,了无生气的尸身倒地。
战马受惊地顿了下前蹄,马上的骑将咽了口唾沫。
而这只是开始。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受亲人团聚的愿景迷惑,平日里不被余玄看在眼里的贱民们接二连三地冲上前,丝毫不畏惧排布如林的刀戟。
蝼蚁固然卑贱,可当成千上万只蝼蚁抱成团时,依然能啃噬狮象。
兵丁们的长刀能斩落一个人的首级,可与此同时,第二个、第三个抱住他的手腕,张口咬住筋肉结实的手臂。白森森的牙齿
深深陷入,每一次开合都必定撕咬下一块血肉。
兵丁发出痛呼,却无人相救,只因他的同伴也陷入同样的境地。
余玄终于慌了神,他见过这些蚁民卑微叩首的模样,也见过他们浑浑噩噩、麻木呆滞,甚至卖儿鬻女的样子,却从没见过如此疯狂的声势。
他觉得荒谬、不可思议,更多的却是被愤怒遮掩的惊惧。他高举长刀,试图用呼喝声命令兵丁稳住阵脚,身后却袭来极凌厉的风声。
余玄久经战阵,直觉应该闪躲,却动不了。
无数的贱民挤到他身旁,向他伸出漆黑又嵌满泥土的双手。他被这些手推搡着、摆布着,竟是毫无挣脱之力。
眼睁睁瞧着那只冷箭射中肩头,从马背上栽落下去。
然而伤处并不痛,反而有股麻意,过电般飞速蔓延开。余玄的心沉了下去,心知这是箭头淬毒的缘故。
应该立刻拔出断箭,用口吮吸出毒血。
可越来越多的贱民冲向他,发疯般地撕扯他的铠甲、撕咬他的皮肉,那股狂热仿佛他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又或是能拯救众生脱离苦海的灵丹妙药。
余玄挣扎着从人潮中探出手,指尖徒劳地握住一把空气。
很快,那只手无以为继,被浪潮淹没。
唯有血迹,从众人脚底无穷无尽地渗出。
第53章
王府门口血色未干, 疯狂的民众仍旧在攻击余玄麾下部众。
手握屠刀的兵丁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就在他们拼力杀出一条血路之际,一队兵卒突然冲出, 纵马到了跟前。
被暴民袭击的兵丁只以为来人是援军,如获甘霖地伸出手:“救、救我……”
话音未落, 来人手起刀落,只见寒光一闪,大好头颅已然落地。
那人长刀平举, 若无其事地抹去血痕:“凡余氏部将, 格杀勿论!”
他麾下兵力约莫与余氏部众持平,奈何余氏麾下遭遇暴民冲击,早就失了胆气,如何是这支劲旅的对手?
狭路相逢,立时见了高下。
后来杀出的队伍高举屠刀,见一个宰一个, 惨叫声回荡在肃穆威严的王府门口。
不过片刻, 尸骸倒了满地。
天地似熔炉,红尘如炼狱。
厮杀声四起时, 阮轻漠自始至终微阖双目, 指尖转动着一串香木打磨成的佛珠,口唇微张,似是诵念着什么。
直到杀声平歇,她才睁开眼,注视着那翻身下马、疾步走来的男人:“成了?”
男人摘下糊了一层厚厚血色的头盔:“事成了。”
此时夕晖散尽、暮霭沉沉,他裹挟着逼人杀气而来,眉眼却居然称得上周正朴实,若是换一身打扮, 在田间扶犁亦毫无违和感。
可他浑身浴血,目光掠过阮轻漠,瞧向那绑在火刑柱上的女人,刀子般锐利。
“我等这一天,等了两年,”他从齿缝间挤出话音,“终于等到了!”
阮轻漠:“杨明秀呢?”
“杨明秀”,伪王郡主的闺名。
男人露出残忍笑意:“她满脑子都是男人,我当然要寻几个兄弟好好招呼她。”
阮轻漠满意地笑了。
***
凤翔城中现有三千守军,其中一千是先王麾下,因着旧主身故,无处可去,这才勉为其难地投效了伪王。
也是因为这一重缘故,他们平日里不大受看重,虽说没少流血卖命,升官发财却是想也别想。
伪王真正看重的,还是随他起家的部曲精锐。
其中一千是余氏所部,以余玄为首。另外一千人则由一名韦姓尉官率领,与余氏所部轮流负责城中驻防。
此人是两年前投来军中的,原本名不见经传,却因作战勇猛、敢打肯拼,更几番于战场上救了上峰性命而得看重,被提拔为副尉。
待得一年后,阮轻漠入王府,以美貌殷勤与装神弄鬼的本事博得伪王欢心,又算出“身带月牙状伤痕的韦姓将领”契合伪王命格,劝说伪王以郡主出降。
这韦姓军官便如平步青云,一跃升为校尉,成了军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从一介平民到手握大权的尉官,看似气运加身,实则每一步都是布局精密、毫无侥幸。
比方说,上峰遇险那回,本就是他一手安排的好戏。
再比方说,他和贵为侧妃的阮轻漠一早相识。
当初他投身军中,既为博前程,也是想攒够银钱,好置办一份丰厚的聘礼,迎娶邻家那位青梅竹马的姑娘。
姑娘姓田,因母亲生她那日,天空云朵翻滚如羊群,故取了个名叫“素云”。
他与她,有着同一位故人,同一份因果。
下弦月牙升上夜空时,王府门口大乱方定,余氏所部的尸首被抬走,运往城外直接焚化。受伤的百姓则聚拢一处,由阮轻漠亲自施法驱邪。
她给每人分了一包“灵丹”,里头自然是面团裹着的“香灰丸”。她亲手送到幸存的百姓手中,每发一份,都要双掌合十,默默念诵经文。
“世尊在上,见证汝等虔诚,必保佑汝等魂归三十六重天,与至亲团聚。”
百姓热泪盈眶,连道“神母慈悲”。
阮轻漠安抚百姓时,韦姓军官抱刀靠在一旁,冷眼瞧着部下收拾残局。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他们的计划已然成功了一大半。
是的,从阮轻漠入伪王府的那一日起,就从没想过做什么宠妃。
再得宠的侧妃也是妾室,可以恃宠而骄,可以压制主母,却要不了仇人性命。
那么,要怎样才能将王府中人的生杀大权掌握手里?
首先,当然是博得夫主欢心,让他以自己的喜爱为喜爱、自己的厌憎为厌憎。
但这还不够,所以她假借天命,让伪王对自己的每句话都深信不疑,哪怕是命格这般虚无缥缈的谎言,都未曾令他生出丝毫怀疑。
等到时机成熟,她向伪王献上丹药,里头掺入大量丹砂,虽有清心宁神的效用,服用久了却会造成慢性中毒。
这是她从上一任婚姻中学来的经验,在她亲眼目睹正室主母用这一招,悄无声息地害死了一个深得夫主宠爱的妾室后。
但这依然不够,因为阮轻漠是女人,就算她毒倒伪王,将整个王府控制在掌心里,依然无法调动城中驻军。
相应的,母家是凤翔大族的王妃却有这个本事。
幸好,阮轻漠不是一个人,她有一个坚定忠诚的盟友,这个盟友原本可以成为她的姐夫。
她助他掌握兵权,他替她收拢军队,两人齐心协力,共同导演了王府门口的好戏。
先借城中瘟疫横行,散布“邪祟”之说,挑起百姓的愤怒和敌对情绪。再利用这股怒火重创听命于王妃的余氏所部,最后由韦姓校尉坐收渔翁之利,一举歼灭强敌。
环环相扣,算到了极致。
“余氏余孽虽去,凤翔城中却还有余家人,”韦姓校尉抬头看着夜空,“毕竟是名门大族,说不准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阮轻漠转动着香木佛珠,慈眉低垂,说出口的话却极森然:“那就一并除了,能教养出这样的女儿,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人家。”
韦姓校尉勾唇一笑:“正合我意。”
两人正自商量,忽听急促的马蹄声从夜色深处传来,一人一骑疾风般卷到近前,马背上栽下一个浑身浴血的兵丁,正是西城门的守城官。
韦姓校尉升起一股极为不妙的预感,快步上前:“出什么事了?”
兵丁挣扎着探出手,嘶声道:“西、西城门遇袭,敌军……已经攻入凤翔!”
韦姓校尉大惊。
***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阮轻漠与韦姓军官费尽心机拿下余氏所部,殊不知此举正中崔芜下怀。
这本就是她搅起泼天风雨的目的,不让凤翔守军陷入内斗,如何用最小的代价拿下城池?
事态发展与崔芜预计的几乎一样,只除了一点:她没想到阮轻漠会用鬼神之说裹挟百姓,利用他们牵制,乃至重创余氏所部。
暴动乍起时,她其实相距不远,就在街角一座二层小楼中。眼看手无寸铁的百姓潮涌般冲上前,又挨个倒在兵丁的屠刀下,摁住木栏的手不知不觉攥紧了。
“是我蠢了!”她从牙关里挤出话音,“早知这女人擅用鬼神之说蛊惑人心,就该想到,她既能蛊惑伪王,自然也能蛊惑寻常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