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乱时代,利用百姓搞事是很正常的思路,可装神弄鬼争取舆论支持和煽动百姓充当炮灰,那完全是两码事。
崔芜险些把一口银牙咬掉。
一旁有人伸手拍了拍她肩头:“你又不是神,哪里事事都能算无遗策?与其纠结这些有的没的,不如想想下一步怎么办。”
是丁钰。
他朝着阮轻漠的方向努了努嘴:“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可不好对付。”
崔芜嗤之以鼻:这算哪门子的人民战争?
她转身:“走吧。”
丁钰愣住:“去哪?”
崔芜:“凤翔守军的营地。”
丁钰瞬间瞪圆眼。
但他很快明白了崔芜的意思,凤翔城内三千守军,看着人数不少,其实并不是一条心。更别提,阮轻漠蓄意挑起民愤,借机除了余氏麾下一千部众,所谓的三千守军,已经成了忽悠人的数字。
按照眼下情形,若能将剩下的一千人争取过来,无疑是莫大的助力,更可断了阮氏后路。尤其这一千人原就是先王旧部,而崔芜此行套了层十分能忽悠人的马甲。
她是打着“先王郡主”的名号占据陇州的,而先王遗孤也的的确确握在她手里。
然而丁钰仍有犹豫:“先王死了总有两三年吧?他们能听你的吗?”
崔芜一笑。
“能动人心的,从来不是旧部渊源,”她轻言细语,“而是利害。”
事实证明,丁钰的担忧并非无的放矢。虽说借着“先王郡主”之名和李继文身上那方象征歧王正统身份的玉牌,崔芜成功进入守军营地。可刚进帅帐,就被人家给了个毫不客气的下马威。
“先王故去多年,咱们也改投了新王,什么玉牌不玉牌的,我姓周的可不认!”
端坐主位的壮汉把手中玉牌丟还给崔芜,当啷一声脆响:“我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咱们将军已然为先王尽忠,有恩也算报完了。现在立刻滚出去,我当你没来过。”
崔芜不慌不忙,摆手止住丁钰的欲言又止。
“凤翔城大乱将生,阮氏自称神母转世,骗得百姓与伪王信任,更借机斩除了余氏麾下一千部众。”
崔芜上前一步,牢牢盯着周姓武将双眼:“将军以为,她要将凤翔城握于手心,下一个要对付的人是谁?”
周武将微震,很快又平静下来:“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
“将军不妨派人去城里打听打听,今日王府门口动静不小,城中大概都传遍了,”崔芜理了理袖口,“阮氏野心不小,既已做了初一,如何会放过十五?”
“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将军英明,怎会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周武将死死盯着崔芜,并未从那双眼中看出闪躲或是心虚,心念电转间,神色微现异样。
崔芜最善察言观色,如何瞧不出他的心思?当即轻笑一声:“自然,将军亦可趁乱而起,与阮氏分个输赢,趁机据了凤翔城。但我只问一句,阮氏有百姓相助,连余氏部曲都吃了大亏,将军兵力自比余氏如何?可有必胜的把握?”
“容我提醒将军一句,您做选择的机会只有一次,做错了,可是要付出性命的代价——您大好男儿,又值壮年,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没了命,甘心吗?”
周武将当然不甘心,但他也不会轻信崔芜的说辞,看向她的眼神中有揣摩有审视。
他把烫手的山芋丢回给崔芜:“依郡主说,我该如何是好?”
崔芜很干脆:“将军借我三百人,待拿下凤翔城,您是第一功臣。若不成,您也可推说此事与您无关,那三百人原是自己跟了我,以后或是在阮氏手底混饭吃,或是带着其他人离了凤翔另立门户,都随你。”
周武将兀自沉吟不决。
崔芜笑容转冷,语气也变得犀利:“将军,隔岸观火固然能避免引火烧身,可万一洪水滔天,冲上河岸,您迟迟不肯选择下脚之船,只会成为第一个溺死之人。”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这些年的残羹剩饭,还没吃够吗?”
周武将微微一震,终于下定决心。
“好!周某人就借你三……”他话音顿住,觑着崔芜胸有成竹的做派,拿不准她是真有把握还是虚张声势。
可一个女人,敢置身凤翔城这滩浑水中搅弄风云,心胸胆魄已经胜过寻常男儿,若无必胜筹码,如何敢拿身家做赌注?
“四百人!”电光火石间,他做出决断,既然要赌,就赌一把大的,“若能拿下凤翔城,老子还有麾下这帮兄弟,以后就跟你混了!”
崔芜弯落眼角:“将军果决。”
从一开始,崔芜就没指望能凭寥寥几句话说服周武将死心塌地地跟随自己。
能在一方割据中坐到校尉的位子,谁还没点野心?更不必提崔芜是个女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是最理想的追随对象。
能答应不插手其中,并且给出四百人手协助,已经是看在已故先王的份上。
“足够了,”崔芜对丁钰道,后者仍在对周武将的态度愤愤不平,“听着,之前让你准备的东西,都备齐了吗?”
丁钰一愣,旋即露出迟疑神色:“准备是准备了,可时间仓促,东西不够精致,万一穿帮怎么办?”
崔芜环顾夜色,漆黑的眼底倒映出铁幕般的天穹。
“能兵不血刃最好,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打一场硬仗,”她说,“到时,凡手握刀兵者,皆为敌酋。”
“临阵对敌该当如何,你心里有数吧?”
丁钰被这道命令中的残酷意味惊得眼皮一跳。
***
崔芜选的时机很好,因为王府门前的变故,阮氏与凤翔守军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城门失守。
但还是不够幸运,因为有活口从激战中逃出,虽奄奄一息,却还是将战报传递给韦姓军官。
“我立刻带人赶去西门,”韦姓军官说道,“若是速度够快,也许有机会夺回城门。”
欲下城池,先夺城门,这是每一个武将都明白的道理。
阮轻漠却觉得不对:“余氏部将已经被我们铲除,这伙人是从哪冒出来的?”
韦姓军官亦是不解,但很快,他反应过来:“你派去凤翔的人,到现在都没消息传回?”
阮轻漠深深蹙眉。
然而现在追究破城军来自哪一方势力已经于事无补,阮轻漠当机立断:“不,你不能去!”
韦姓军官惊异地看着她。
“敌人已经拿下城门,极有可能设下陷阱,现在过去就是自投罗网!”
阮轻漠极冷静地说:“我驱百姓先去,若有陷阱,一试便知,也能减少咱们手下人的伤亡。”
韦军官到底良心未泯,闻言犹疑:“这……怕是不妥吧?”
阮轻漠知道他在想什么,冷笑道:“怎么,狠不下心肠?”
韦军官沉着脸:“若是余氏余孽,你要杀要剐,我自没二话。可百姓亦是无辜……”
“百姓无辜,我姐姐不无辜吗?她被人活活打杀,筋断骨折时,谁怜悯过她?”阮轻漠打断他,“从她死的那一日起,我便知道,如今这个世道,越是心狠手辣,越能安享荣华。”
“只要我不死,你不死,其他人,与咱们何干?”
第54章
阮轻漠不是在素云死时悟明白这个道理的。
彼时, 她虽伤心至亲无辜惨死,却还不至于迁怒无辜之人。那么,是什么时候开始, 她不再把不相关的人的性命放在眼里?
也许是王妃一不做二不休,为了捂死所有可能的活口, 下令追杀素云家人。素云的爹娘因而惨死在屠刀之下,只有她,躲在枯井里, 侥幸逃过一劫。
也可能是为了躲避王府捉拿, 她被迫逃出凤翔城,途中遇到其他流民,本以为可以相互作伴,却在遭遇匪寇时,被他们当作礼物主动献出,只求换得一条活路。
又或者, 是在她成为王府侧妃后, 一直殷勤服侍的婢女被王妃买通,竟在她的饮食中下毒。她毒发垂危, 幸好略通医术, 命人煎了绿豆甘草汤,这才侥幸捡回一条性命。
这次之后,阮轻漠再不相信任何人。她虽没有向伪王揭发王妃所为,却暗中处置了下毒的婢女。
也是用下毒的方式,而且是如出一辙的毒药。
“世道如山崩,能藏身的地方只有这么一点,你不想被砸死,就得狠下心肠拿旁人当肉盾, ”阮轻漠失了耐心,“身为男儿,却这般婆婆妈妈,如何成就大事?”
韦姓军官抿嘴不言。
他拗不过阮轻漠,能在短短两年间跻身成为实权尉官,与眼前女子的襄助密不可分。她替他铺路,为他出谋划策,他习惯了听从她的号令,已经很难说出一个“不”字。
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到余悸未消的百姓前,双手合十,广袖于夜风中翩然拂动。
“邪祟已诛,神迹将重现于凤翔城中。”
幸存百姓忙伏地叩拜,有几个妇人回过神,竟抱头痛哭起来。
百姓愚昧,或许会因一时蛊惑失了神智。可热血上头无法持久,待得冷静下来,刻在骨子里的顺从与怯畏又会卷土重来,并且因亲眼目睹同伴身亡的惨状而占据上风。
是以,阮轻漠没再用“除魔”为借口,而是换了一种更具希望的方式。
“神自西方来,尔等若诚心,自可去西城门跪候。待得天明时分,将有五色祥云降临,汝等可于云中得见至亲,亦可获天赐灵药,消除病灾。”
百姓对神母的话深信不疑,哪怕是身受刀伤、行动艰难者,也在同伴的搀扶下趔趄着爬起身。
拖儿带女,扶老携幼,就要往西城门而去。
与此同时,阮轻漠嘴唇翕动,冷冷吐出话音:“跟在后面,伺机制造混乱,催动百姓冲撞城门,然后夺回西城!”
韦姓军官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阮轻漠眼神冷戾,面无表情。
韦姓军官终是叹了口气,对身后部将摆了摆手。
这些人是守城军中的精锐,听令列队,就要跟上百姓。忽听风声中掠过极为奇异的韵律,丝丝缕缕、若有还无,却是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百姓循着异响扭过头,就见东方夜空光华幽渺,不知是灯还是星子,随风晃悠悠升入半空。
那不绝如缕的乐音,便是从星星点点的“光晕”中飘出的。
阮轻漠固然心狠手辣,却从未见过此等奇景,见状怔住:“这是什么?会飞的……灯?”
韦姓军官比她有见识,瞧了片刻道:“是孔明灯,军中传信用的。只是……怎会出现在此地,还一下出现这么多?”
阮轻漠蹙眉,心头涌上极为不祥的预感。
下一瞬,预感成真,极清越的鸟鸣声从夜色深处传来,身披彩羽的巨鸟振翅高翔,引颈发出嘹亮长唳。身后垂落丈许长的尾羽,其上闪烁点点,仿佛缀了无数细碎星子。
这一回,连韦姓军官都说不出缘由,眼神直愣地盯着那巨鸟:“这、这莫非是……”
仿佛是百姓中,也好像是遥远的巷口,有人高声呼喝:“是凤凰!神鸟降世,赐福万民!尔等还不跪下参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