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嗓子惊醒了浑浑噩噩的人群,百姓们再不迟疑,面向东方天幕纷纷下拜。
“神鸟降世,赐福万民!”
“求神鸟保我儿平安!”
“凤凰降临,我重病的爹娘有救了!”
远处巷口,丁钰藏身二层小楼中,遥遥望见这一幕,不由感慨万千。
“又被那丫头赌赢了!”他忍不住想。
然而丁钰不知,崔芜在定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计策时,故意选择了神鸟凤凰——她心知肚明,不管换作哪一方神明,都未必能跟近水楼台的“华岳神母”抗衡。
除了凤凰。
为什么此地名唤“凤翔城”?
因为相传上古时期,曾有凤凰栖息于此,“凤凰集于岐山,飞鸣过雍”,说的就是这一段。
于此地百姓,对凤凰的崇拜根植于心,远非其他神明可以替代。从“萧史弄玉”开始,与凤凰相关的传说层出不穷。
能打败魔法的,从来只有魔法。
阮轻漠不知幕后之人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鬼神之力的厉害,当下手指彩凤,厉声喝道:“此乃邪祟所化,立刻将其射落!”
她不能说有人故作玄虚、装神弄鬼,一旦戳破戏法,无异于砸了自家招牌。可也不能放任对方借凤凰之说争夺民心,只得将其打为邪祟。
饶是如此,百姓依然犹疑不定,盖因凤凰崇拜实在深入人心,而眼前这一幕又太过逼真,以阮轻漠精通戏法的见闻,都判断不出是如何造出的。
韦姓军官对阮轻漠言听计从,原本还有犹疑,闻言立刻搭弓引弦,朝着彩凤一箭射出。
百姓齐齐惊呼:“住手!”
“不可冒犯神鸟!”
若非这命令是华岳神母所发,简直要上前同人拼命。
箭去如流星,趁着彩凤盘旋之际,一箭正中凤翼。下一瞬,彩凤晃了晃,从夜空直坠而下,恰好落在一处民房屋顶。
落于瓦片的瞬间,凤身炸开一团明黄色的火光,居然熊熊燃烧起来。那光芒灼目逼人,百姓也好,守军也罢,皆不敢直视,忙不迭偏转开脸。
直到火光黯淡,他们再次转过头,惊讶地发现彩凤居然消失不见,站在屋顶上的分明是一道人影。
广袖长裙,严妆高髻。
是个女子。
“凤出岐山,赐福万民。邪祟当道,祸乱天下。借神之名,化而为人。拨乱反正,只在今朝!”
这段话似诗非诗,似文非文,连大字不识几个的市井小民都听明白个大概。
联系今夜变故,不正是说眼前的华岳神母乃邪祟所化,而凤凰降世,是为了诛除邪祟,还人间一方朗朗乾坤?
这……该信谁的?
若是换作往日,百姓们肯定对神母娘娘深信不疑。但今夜突逢大变,先被当作肉盾抵挡余氏屠刀,伤亡惨重血流成河,又眼见“凤凰”降世,更当着所有人的面浴火涅槃,化为人形。
搁谁心里不得掂量一二?
阮轻漠靠着一手装神弄鬼的本事走到今日,不想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居然碰到一个比她还擅长装的人。
眼看民心摇摆,百姓们看着自己的眼神迟疑不定,阮轻漠咬牙,手指屋顶上的女人:“拿下这邪祟!”
兵丁们唯她之命是从,蜂拥冲向屋顶上的女人。女人早有准备,霓裳广袖展开,好似舒展的鸟翼一般,转身轻飘飘掠下。
然后被民房另一侧,几个兜着褥子的魁梧军汉接了个正着。
“走!”
崔芜翻身而起的第一件事就是撕开碍事的广袖长裙,又把累赘的发髻打散,挽回利落的马尾:“按计划行事!”
一旁男人伸手扶了她一把,正是丁钰。闻言,他有些不放心:“那些百姓当真信了?”
方才的“凤舞九天”正是出自丁六郎的手笔。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神佛”,所谓的凤凰降世,其实是丁钰花了五六天的时间,借助上辈子的机械和力学功底,用细竹篾扎成的。这玩意儿的原理跟风筝类似,只是比风筝更精巧,凤翼连接处可以活动,受夜风振荡,能营造出鸟翅扇动一般的翱翔感。
“凤身”饰以彩绸,凤羽撒上荧石粉末,拴风筝的绳子涂成黑色,由五六个壮汉躲在民房后操控,夜色中远远望去,只有星月和孔明灯照亮,可不是如凤凰似的?
至于后面的明黄火光,则是风筝内暗藏机关,填了从燧石中提取的磷粉。一遇火源立刻燃烧,不仅能毁灭“证据”,还可释放出灼眼亮度,让周围人不敢逼视,方便崔芜“大变活人”。
总而言之,这场铺排从头到尾都“科学”得不能再“科学”。
“无妨,我本就不是要百姓深信不疑,”崔芜说,“只要心里存了怀疑,他们就不会对神母言听计从,拖上一个时辰总是不成问题。”
而一个时辰的光景,足够他们控制凤翔城。
丁钰总算放了心,耳听得脚步声追进窄巷,伸手一拉崔芜:“跑!”
一行人手脚麻利地收拾了风筝残骸,往窄巷深处退去。他们初来乍到,本不该对凤翔城内的道路如此熟悉,幸而丁钰姓丁,搭上了丁家人的线,软磨硬泡,从他们手里榨出了凤翔城的地形图。
如今这世道,朝不保夕是常态,哪怕是底蕴深厚的济阳丁家,也不敢说自己能笑到最后。既要与虎谋皮,不准备些压箱底的保命筹码怎么成?
他们在前面跑,韦姓军官带人在后面穷追不舍。阮轻漠有预感,虽无法确定攻城势力是否是“先歧王郡主”,但能想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法子,出谋划策者不容小觑,必是来日大敌。
她下了死命令,不论死活,一定要把假扮凤凰降世的女子带回来。
可崔芜会什么准备都不做,擎等着被她抓吗?
答案很快揭晓。
韦军官被他们遛了两条巷子,忽然发觉不对,这些人对凤翔城内的地形太熟悉,简直像是在此居住多年似的。
更令人生疑的是,他们逃跑的路线并不紊乱,而是极有章法,就像是……他们早料到对方会追来,故意将人往民房深处引。
一念既此,韦军官蓦地止步。
谁知前方巷口忽然白影一闪,方才假扮凤凰的女人探出头,对他嫣然一笑:“怎么,追不动了?也行,你替我转告姓阮的,交出凤翔城,看在都是女人的份上,我不难为她。”
韦军官哪受过这等折辱?当下愤怒异常:“抓住她!”
兵丁冲上前,崔芜早有准备,往巷子里一缩,转身继续跑。
这一刻,她无比感激之前秦萧严苛至极的训练。虽然他逼她戴牛皮沙包时非常不近人情,训练她腿脚力量时更像是魔鬼附身,一点不拿她当姑娘家看待,怎么牲口怎么来。
但不得不承认,经过他的特训,崔芜的腿脚力量的确有了长足进步,耐力和肺活量更是一日千里。
起码,和这帮正规军在小巷里玩猫捉耗子的躲猫猫游戏,她已经可以面不改色气不喘,双腿好似有无穷无尽的力量。
很快,她的目的地近在眼前。
韦军官眼睁睁看着那道白影一闪,飞快消失在巷口。他心下发了狠,箭步追上去,下一瞬却被通明的火光晃了眼。
延昭打了个手势,身后士卒早有准备,排出演习过无数遍的十一人阵型,各式兵刃好似竖起的藩篱,将韦军官一行困在中间。
“等你们好久了!”延昭咧嘴,“让我看看,除了装神弄鬼,你们还有什么能耐?”
韦军官如何看不出自己中了算计?正要掉头退走,身后矮墙上,箭矢如雨般射落,将坠在最末的数名兵丁射成了刺猬。
鲜血染红了青石板砖,抽搐的尸体挡住退路。
韦军官缓缓抽出佩刀,他身后兵丁做了同样的举动。
“杀!”
***
激战从深夜一直持续到天明。
当信仰和崇拜的力量打了折扣,百姓的支持不再单属于某一方时,事情变得简单了许多。
崔芜需要做的,就是将决策权交给延昭,放任他调兵遣将,借助民房的复杂地势,分化、包抄、围剿、歼灭凤翔守军。
就像他们每一次攻城拔地时做的那样。
而这无论对于天生将才的延昭,还是他麾下精锐,都算不得十分困难。
双方兵力在这小巷里打了平手,韦军官一方甚至略胜一筹。他本以为即便无法全歼来敌,也能将人逐走,谁知交起手来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经过数月磨练,靖难军对鸳鸯阵的使用逐渐得心应手,又有颜适从旁指点,变化简直无穷无尽。狼筅、长矛、腰刀,诸般兵刃配合默契,直如海潮般翻翻滚滚,将敌军攻势阻挡在外,己方却能突施偷袭,叫敌人冷不防地吃个大亏。
随着时间推移,韦军官身旁兵丁不断倒下,反观他的敌人,从开战到现在,伤亡一个巴掌就能数过来。
谁都知道照此发展下去会是什么结果,韦军官脸色微沉,未尝没有以图后续的想法,奈何敌军阵法精妙,阵型排布犹如一双展开的鹰翼,将他硬生生地困在中间。
竟是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出。
眼看最前方的狼筅横扫开合,其上密密麻麻的铁刺带过手臂,划出一排深可见骨的血口。
他右手吃不住力,佩刀“呛啷”落了地。
“校尉!”
他身侧亲兵颇为忠心,不要命地扑过来,替他挡了一击。长枪从胸口捅进,直钻出一个透明窟窿,亲兵口角渗血,好似被荆棘洞穿的飞鸟,无力垂落四肢。
韦军官目眦欲裂,却知大势已去,再纠缠下去无甚好处。于是故意卖了个破绽,看似挺刀上前,却是挥手撒出一把沙土,迷了狼筅兵的眼。
与此同时,他抽身而出,带着仅剩的十余亲兵,头也不回地奔逃远了。
第55章
阮轻漠没有据城死守的想法, 当发现听命于己的嫡系队伍不是崔芜对手,周武将率领的一千部众也没有相助的意图时,她十分干脆地放弃了王府, 与韦军官汇合,然后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自东城门逃亡而去。
值得一提的是,神母在城中整整一年的经营没白费,百姓到底感念她昔日祈福赠药的恩德, 自发为其阻拦追兵, 护送她平安出了城。
所幸,崔芜也没有追击的意思。
她兵力有限,每一个都弥足珍贵,不想浪费在追击残敌上。何况她与阮轻漠无冤无仇,只要对方不寻她麻烦,她也没有斩尽杀绝的必要。
这一日是九月二十四, 农历。换算成公历纪元, 就是十月中下旬,算是入了秋。古时可没有全球变暖一说, 此时的温度已经称得上寒凉, 尤其是日出前后那会儿,简直像是泡在寒噤噤的水里。
崔芜打了个哆嗦,奈何不便在部下面前缩手缩脚露了怯相,迎着第一缕破云而出的晨曦,若无其事地踏上伪王府前的石阶。
更正,现在应该叫歧王……划去,郡主府了。
与以往一样,延昭带人肃清街道、重整城防, 近身护卫乃是秦萧留下的亲兵。
为首之人原为秦氏部曲,赐姓秦,名尽忠。他得了秦萧叮咛,务必要护好崔芜,因此格外尽心尽力,提前半个时辰将王府包围戒严,财物登记造册,上下人等分开关押,听候崔芜发落。
即便崔芜不想欠秦萧太多人情,也不得不承认,这些人太好用了。她甚至在想,如果这些人愿意跳槽,无论花多大的代价,她都在所不惜。
“属下在花园假山中发现了伪王私库,藏得十分隐蔽,里头应是伪王这些年搜刮的财物,兴许还有先王积累,两厢叠加,瞧着倒是比凤翔府库还丰厚,”秦尽忠将一张粗粗列明的单子递给崔芜,“还请郡主清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