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芜大略扫了眼,倒抽一口凉气——这不是丰厚,简直是刮地三尺,竟比华亭县王重珂的私藏多出十倍不止!
细想也是,王重珂所据不过一州,伪王却是号称坐拥十数州。哪怕其中未必都是他实控之地,可只要有一半是真的,所占据的资源与人口也是相当可观。
崔芜感慨完了,倒也没有一夜暴富的欣喜若狂,第一反应是:手头宽松了,总算有钱买粮过冬了。
“去请六郎和丁四先生来王府一叙,”她没给自己喘息的空隙,直接吩咐道,“我有要事相商。”
秦尽忠答应了,却没立刻迈步。
崔芜诧异:“可是有事?”
秦尽忠欲言又止:“旁人倒也罢了,有几个人,郡主还是亲自瞧一瞧比较好。”
崔芜先是挑眉,旋即似乎意识到什么,目光轻闪。
秦尽忠要她见的第一人被关在柴房里。他其实并不确定用“人”称呼她是否合适,盖因此人被剃光头发,割了舌头,划花面容,更可怕的是手脚关节尽数碎裂,瞧着像是乱棍砸的。
只能像猪狗一样趴在地上蠕动前行,发出意味不明的闷哼声。
以秦尽忠的骁勇悍利,都不禁有些头皮发麻,崔芜却没事人似地走到近前,用乌皮靴抬起这人下巴,垂眸掠了眼。
她认出了这人身份。
“王妃娘娘,”崔芜招呼道,“咱们也算是旧相识,想必您还记得崔某。”
猪狗一般的秃头女人——昔日金尊玉贵的伪王妃艰难抬头,约莫是认出了崔芜,努力挣动断折的手脚,没了舌头的嘴里发出含混的呜咽声。
虽然她已经无法开口说话,崔芜还是“听”懂了。
“你是想问,你女儿在哪?”她琢磨了下,好歹自己能拿下凤翔城,王妃母女还是出了不少力,因此决定成全她的心意,扭头问了句,“可寻到郡主了?还在凤翔城中吗?”
小郡主确实还在凤翔城,也幸运地活了下来,只是对于她这般出身王府的贵女而言,也许死了反而更好。
“末将是在城中一座空宅中寻到……伪王郡主的,找到人时……”
秦尽忠不甚自然地顿了片刻,似乎在斟酌如何措辞才能不污了崔芜的耳朵。
崔芜瞧他神色,如何不明白?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我少时在楚馆长大,什么污糟事没见过?直说无妨。”
秦尽忠:“……”
秦萧是君子人,绝不会将人家姑娘的不堪往事到处宣扬,然而连他也没想到,崔芜从没觉得自己过往“不堪”,当着头一回合作的下属之面,十分坦然地直承出身青楼。
简直让秦尽忠不知如何接话才好。
他也算机灵,权当没听到崔芜那句自曝其短,以公事公办的语气继续道:“伪王郡主衣衫不整,人已经不太清醒了。”
崔芜并未觉得意外,回想当晚,阮轻漠是如何为小郡主“驱祟”的,就知她与对方结怨颇深,不会让她好过。
“把人带来吧,”她淡淡道,“到底是亲母女,总得让人见上一面。”
秦尽忠拊掌两下,自有亲兵将一女子拖了进来。那女子披头散发、仅着里衣,衣料撕破了好几处,露出保养细嫩的雪白肌肤……以及被人凌虐后的青紫淤痕。
有些是掐出来的,有些甚至没法分辨是如何造成的。
王妃没了舌头,眼睛却是完好无损,见状发出一记无比凄厉的惨嚎,用力蠕动身体,想要靠近小郡主。
小郡主却是目光呆滞、痴痴傻傻,冷不防瞧见一个不知是猪狗还是人的“怪物”凑过来,吓得尖叫一声,手脚并用地往后缩。
秦尽忠追随秦萧多年,没少见识血腥残酷之事,却还是第一次目睹后宅倾轧的惨烈手段。
他有些不忍地别开头:“杀人不过头点地,这般折磨人……太狠了。”
崔芜却道:“你怎知,她的至亲之人不曾受过同样的折磨,而折磨她亲人的元凶,兴许就是今日在此哀嚎受苦之人。”
秦尽忠愣住。
崔芜想起小郡主闹自缢那一晚,阮轻漠本可袖手旁观,却罕见地出言相劝,从伪王手中救下一干婢女下仆。
这么做于她并无好处,以其凡事算到极致的性子,到底是想借着施恩仆婢掌控宅院,方便折磨郡主与王妃母女,还是……
还是无辜被迁怒的仆婢让她想起自己同样命运的亲人,忍不住地想要挽回遗憾?
可惜阮轻漠已经出城,没有正主亲口证实,猜测终归只是猜测,做不得数。
秦尽忠觑着崔芜脸色,小心翼翼问道:“郡主打算如何处置这母女二人?”
这二位一个疯一个残,虽还活着,却比死了更不如。崔芜无意为难两个废人,漠然道:“不是说伪王正妃出身凤翔余氏?去问问余家还有没有能喘气的,如果就,叫他们派人来接。”
秦尽忠使了个眼色,自有亲兵前去传信。
崔芜裹紧肩头大氅,借着氅衣遮掩,用力搓了把手。
伪王是一地豪强,府内积累非寻常大户可比,单是衣物珍玩便不下百件,这件大氅尤其是个中翘楚。
面料是寸丝寸金的缂丝,异兽忍冬莲花纹图案,里层衬着貂皮,华贵又保暖,只是不防水不耐脏,只能在院里穿穿。
“还有谁要见?”她转身往外走,仗着大氅护体,连凛冽秋风都不放在眼里,“趁现在难得有空闲,一并都见了。”
秦尽忠:“是伪王……”
崔芜脚步顿住。
阮轻漠原是弃城逃窜,既无卷土重来之心,自没必要带着伪王这个累赘。
更有甚者,或许在她看来,王妃残酷、郡主蛮横,皆是伪王纵容之故,他才是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
既如此,让他死在自己这个“先王郡主”手里,不是应当应分吗?
“人在哪?”崔芜问,“带我去。”
***
伪王倒是没缺胳膊没少腿,躺在正院堂屋的罗汉大床上,瞧着比王妃和郡主强多了。
然而他脸色蜡黄,脸颊深凹,若不是胸口还在微弱起伏,简直与死尸无异。
崔芜摆手挥退秦尽忠的阻拦,上前搭住伪王手腕。
脉象紊乱,忽快忽慢,皮肤色呈紫绀,枕畔还散落着好几绺脱落的头发。
是汞中毒没跑了。
她原是冒牌的先王郡主,与伪王不算有仇,却也生不出同情之心。见状撂开那只瘦骨嶙峋的腕子,扭头吩咐道:“去倒点水。”
秦尽忠只以为她口渴想喝水,自去到了碗温热的茶水送来,谁知崔芜手腕一翻,尽数泼在伪王脸上。
秦尽忠:“……”
他默默退到墙角,权当自己是一根会喘气的门柱。
伪王原是昏睡不醒,被这一碗茶水泼醒,气息不定地连连咳嗽起来。崔芜拖过胡床坐下,十分耐心地等他顺过气,这才寒暄道:“杨崇是吧?好叫你知道,凤翔城如今已是我的地盘。”
伪王看着刚睡醒,其实是从生死边缘挣扎过一遭。神智还没完全清醒,先听见这么一句,几乎以为自己犹在梦中,否则怎会有人说出如此荒诞之语?
然而紧接着,他意识到这并非梦境,眼睛顿时瞪圆,想要挺身坐起,脆弱的心肺功能却支持不了这么高强度的动作,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崔芜端详着自己手指,摸出秦萧所赠匕首,将不慎折断的部分小心修齐磨平。
伪王喘了半天气,终于攒够说话的力气:“你是……”
“我姓崔,”崔芜点了点头,“你或许对我父亲更熟悉,毕竟,他前脚刚走,你后脚就夺了李家基业,不是吗?”
伪王眸中掠过一丝惊怒,又飞快消散。
他现在已经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罢了,”他有气无力道,“这江山本就是李贞的,还你便还你了。”
说完到底不甘心,冷笑道:“这位子可不好坐,且看你一介女流,带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能坐到几时!”
崔芜还不至于跟将死之人一般计较:“多谢王爷提醒,瞧您这模样,就知这位子不好坐,崔某自会格外当心。”
伪王没顾上“先王血脉为何姓崔”的细节问题,皱眉:“你什么意思?”
崔芜思忖片刻,自己总算借了先王之名,不替他报复一二,委实说不过去。
“王爷大约不知,你那位宠得跟心肝肺似的好侧妃,素日里给你服用的是什么丹药吧?”她微笑道,“旁的且罢了,里头有一味朱砂,凝神静气最好不过,只是有毒,用多了毒入五脏,直至无药可救。”
她打量了下伪王伏在枕上爬不起身,挪动一下都要喘息半晌的虚弱样,笑容越发可亲:“瞧你这样子,大约没少用,来日九泉之下见了我父王,可要替我好好问安,顺带提一提你这些年的丰功伟绩。”
“保不准他老人家一高兴,再赏你个果毅校尉当当。”
伪王当年初入先王麾下,便是任职果毅校尉。他篡位两年,早将自己当成歧地之主,再不愿提起昔年仰人鼻息的旧事。
如今崔芜非但讽他命不久矣,还尽往肺管子处捅,叫他如何不怒?只他也有城府,越是盛怒至极,越不肯叫崔芜看笑话,只冷冷道:“那贱人呢?”
崔芜:“她不是你枕边人吗?她的去向,你问我?”
伪王冷哼一声:“那贱人过来寻我,道是入府这些时日,只为替她那个奴婢姐姐讨个公道,说完给我用药,令我昏睡不醒……看来,她是有心把我留给你。”
“我对欺负将死之人没兴趣,”崔芜说,“我倒觉得,她说不定是想让你亲眼看看草菅人命伤天害理的下场。”
“比方说,你那位好王妃和好女儿,她们可比你不如多了。”
伪王自知时日无多,将死之际,难免想起昔日妻女的好处,又暗悔为人所惑,亏待了发妻。
闻听此言,惊怒交加:“你把她们……咳咳,怎样了?”
崔芜悠悠道:“不是我把她们怎样了,是你那位好侧妃,存心要让你的王妃尝一尝被人活活打杀的滋味,又不忍心叫她立时死了,因此只打断四肢关节,又割了舌头划伤脸颊剃去头发,叫她失了昔日美貌与尊贵,偏又不能咬舌自尽,只能如汉时戚妃一般,做个人彘苟延残喘。”
伪王眼珠瞪得老大,原是虚透了的人,不知从哪攒出一股力气,猛地挺起上身:“我……咳咳,秀娘呢?”
崔芜用手指抵住下巴,来回摩挲了下:“你那侧妃倒是心疼小郡主,没杀她也没打她。”
“听说小郡主当年痴迷王郎,不惜三更半夜去人家家门巷口堵他,为此还搭上贴身侍女一条命。你那侧妃……唔,有心叫她因果得偿,既然那婢女为这一桩公案丢了性命,则罪魁祸首也得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放心,人死不了,就是有些神智失常,亲娘在跟前都认不出。不过话说回来,就你那夫人如今的模样,莫说小郡主,便是您这位枕边人,怕是也认不出了。”
伪王胸口剧烈鼓荡,好似被激怒的热血沸腾,挣扎着撞击五脏。
半晌,他颓然往枕上一栽,双目圆睁,鼻翼却没了张合,显然已经去了。
崔芜丝毫没有“刚气死一个人”的内疚感,慢腾腾地站起身,对秦尽忠吩咐道:“把人抬出去,跟旁的尸首堆一起烧了,骨灰扬去城外肥田。再把这一家三口的屋子拿草木灰好好擦擦,别留下过人的病气浊气。”
秦尽忠刚见识过她气死人不偿命的本事,征伐多年的悍将,硬是对这位郡主娘娘生出一腔敬畏之心,忙不迭地吩咐下去。
又道:“方才手下人传话,丁六郎君和丁四老爷已在偏厅用茶。”
崔芜精神一振:“娱乐活动结束,该办正事了。”
第5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