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寻伪王算账, 与丁家人的面谈才是这一日的重头戏。
这也是崔芜与丁四老爷第二次见面。
上一回在客栈,她是上茶的侍女、准备进献给伪王的美人,低眉顺目, 神态谦卑。
但是这一回,上下尊卑颠倒过来, 她端坐上首,微笑注视着立于堂上的丁四老爷。
丁四老爷的态度很恭顺,他显然认出了崔芜, 却不打算戳穿这一点, 而是直接撩袍跪地,行了叩拜大礼:“草民恭贺郡主拨乱反正,入主凤翔。”
到底是走南闯北的人,眼界阅历非常人可及,话说得得体,姿态也做得漂亮。
崔芜没为难他:“丁四先生请起。”看在丁钰的情面上, 格外客气两分:“我与丁兄一见如故, 北上途中没少相互照应,便也拿你当半个长辈看待。”
丁四老爷没信她的客套话, 但崔芜肯给脸面, 总归不是坏事:“郡主言重了。郡主本是世间真凤,能为您效犬马之劳,原是咱们叔侄的荣幸。”
崔芜不愿再兜圈子,她时间宝贵,需要办的事还多着:“今日相请,是想问一句:丁四先生对日后如何打算?”
丁四老爷微怔,有点拿捏不准崔芜用意,试探道:“郡主的意思是……”
“此次拿下凤翔, 丁四先生功劳不小,且又是丁兄长辈,若您只想做个寻常富家翁,那好办得很,往后只要在我崔某人的地盘,必定为你大开方便之门。”
崔芜故意顿住,若有深意地拖长音:“不过,丁四先生若想更进一步,比如效仿先秦时期的某位吕姓国相……”
她没把话说完,由着丁四老爷自己去揣摩。
丁四老爷的眼睛不受控地亮了。
他虽没读过多少史书,却也知道崔芜口中的吕姓国相是谁——战国时期的商贾巨富,因慧眼识人,看好秦质子子楚,以千金助其登上王位,又献美人赵姬生秦王嬴政,从而一步登天,成为权倾朝野的两朝重臣。
崔芜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翻译过来就六个字:跟我干,有前途!
人都有上进之心,没钱的想赚钱,手握财脉便想染指权柄,丁四老爷也不例外。他于凤翔经营多年,未尝没有与伪王搭线飞黄腾达的打算,奈何商人地位低下,在割据一方的豪强眼中,与待宰的肥羊无甚区别,投进去的钱财不少,却连个响都听不见。
只得作罢。
原本他不会考虑崔芜,她是女子,这一重先天的劣势决定了她在这场乱世角逐中必定是弱小而被动的一方。
可是经历了伪王一而再再而三地割肉放血后,丁四老爷忽然发现,弱小未必是坏事,正因她弱,才必须抓紧每一丝可能的助力,才不会说翻脸就翻脸。
“人往高处走,水往高处流,”丁四老爷捻须叹息,“草民亦是肉体凡胎,不能免俗啊。”
崔芜一笑:“说得好。”
她拍了拍手,秦尽忠带着亲兵自堂外而入,每两人抬着一口木箱,共六口,在厅中排成一字。
箱盖打开,里头宝光迷离,尽是金银玉宝,珍珠文玩。
“我这人爱把话说在前头,跟我合作,绝不亏待盟友,但想占我便宜,也是没有的事,”崔芜捧起茶盏,器皿倒是名贵,乃是邢窑白瓷,里头却不是什么好茶,刚打上来的井水烧开消毒,能解渴就行,“这些你拿走,不管河东也好,江南也罢,想办法给我弄十万石粮食回来。”
丁四老爷暗暗咋舌。
崔芜出手固然大方,这六箱东西,拿去江南富庶繁华地,少说能换千金。可如今是什么世道?战乱频发,朝不保夕,最值钱的不是金珠玉宝,而是粮食!
打个比方,江南气候温暖湿润,稻米可一年两熟甚至三熟。价格也不贵,如镇海节度使地盘,一石米也就五十钱。
可贩到北境,尤其是产粮不丰的西北,一石粮叫出数千乃至数万的天价也不是不可能。如此一本万利,换谁能不心动?
济阳丁氏原是靠茶叶与丝绸起家,不是他不想做粮食买卖,而是这一行水太深,若无豪强势力背书,稍有不慎就会翻船。
做梦也想不到,如今竟有人将橄榄枝主动递到手里。
“郡主此话当真?”丁四老爷停住捻须的手,压低声道,“十万石粮食……嘿嘿,可不是个小数目。即便是盛产粮食的河东之地,因着连年战乱,荒废了好些田地,这两年也不大往外卖粮了。”
崔芜与丁钰交换过一记眼神,后者干咳两声:“四叔,当着明人不说暗话,咱丁家祖籍虽在济阳,这些年可没少往江南牵线搭桥,想弄几万石粮食北上,还不算太困难吧?”
丁四老爷同崔芜叫苦,本想借机讲讲价码,谁知丁钰这小子胳膊肘往外拐,两句话揭了他的老底。
他倒也不恼,只因丁钰这话让他知晓,不管济阳丁家是何态度,自己这个六堂侄是彻底上了崔芜这条船,以后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就这么看好这个不知真假的歧王郡主?
想到这里,丁四老爷隐晦地打量对方两眼,只见崔芜低头饮茶,手指白皙、仪态优雅,好似一朵精雕细琢的娇花,须得呵护在白玉盆中细细赏玩。
可偏偏是这个看似娇弱的女子,拿下了凤翔城,叫叱咤歧地多年的伪王栽了跟头。
莫说女人了,便是男子,有几个能做到?
电光火石间,他下定了决断。
“好,十万石就十万石!”丁四老爷咬牙点头,“两个月内,草民必定办妥。”
崔芜满意一笑。
“丁四先生放心,我崔某人从不亏待朋友,”她说,“办妥了这一回,咱们有的是合作机会——正好,我还有一桩生意,想与丁四先生详谈。”
听说有生意,丁四老爷眼睛一亮。然而没等细问,堂外传来隐隐的骚动,有人在外头大声道:“我知道你在里头!给我出来!”
崔芜:“……”
她听出来了,是那姓康的小丫头。
崔芜对丁四老爷打了个“暂停”的手势,带着丁钰出了偏厅,只见几道身影纠缠在一起,左右是亲兵,中间是个满面怒容的女子,可不是她在凤翔城内救下的康挽春?
崔芜背手身后:“什么事吵吵嚷嚷?”
两名亲兵立时撒手,扶刀行礼:“郡主。”
康挽春却不管什么郡主公主,三两步冲到崔芜跟前,指着她鼻子质问:“你说话还算不算数!”
崔芜:“我怎么不算数了?”
康挽春瞪她:“你答应过,赶走那装神弄鬼的女人,就替城里感染瘟疫的人家治病,怎么只顾着跟人喝茶闲聊!”
崔芜居然被她问住了。
倒不是她忘了城中瘟疫四起,而是自拿下凤翔的一刻,她的身份就转换成“一地主官”,首要考虑也紧跟着发生变化。
一地主官该做什么?
对内,重整防务、收拾残局、清除政敌、安抚民生、盘点府库、清算税目。对外,远交近攻,知己知彼,规划下一步发展路径。
总之,哪一项都比亲自下场看病重要。
却疏忽了,治疗瘟疫、救民于水火,本身就是“安抚民生”的一部分。
“你说得对,这是我的过错。”
崔芜为人坦荡,既知做错,立刻坦然道歉,然后对秦尽忠吩咐道:“替我给延昭传个话,让他派人敲锣告知百姓,就说……”
她话音顿住,心知城内百姓受阮轻漠蛊惑多时,未必能接受旁的势力进驻凤翔,更别提将孩子送来看病。
要办成这事,还得在“神鬼”身上做做文章。
心念电转间,崔芜有了主意:“就说,凤凰降世,在这王府门口留有遗迹,凡亲眼目睹者,皆可受其赐福庇佑。我不欲独占神迹,让全城百姓都来同沐神光。”
秦尽忠:“……”
这他娘的都行?
他想应下,琢磨片刻,还是忍不住问了句:“敢问郡主,这神迹……是什么?”
崔芜想了想:“去城外拣几根焦黑的骨头,拼成鸟的形状,或是把之前的彩缎剪成鸟羽模样,挂在墙头?”
秦尽忠扶额:这也忒粗制滥造了些!
他不想再问,决定发挥下属才智集思广益,好过某位郡主娘娘在此信口开河。
另一边,崔芜转向康挽春:“你家祖上是御医,照你说,病儿身患顿咳,该如何治疗?”
康挽春显然思考过这个问题,此时道来不假思索:“用苇茎汤!根据病儿症状轻重,加减药方。”
崔芜回想了下,依稀记得此方出自《备急千金要方》,方歌她还会背:苇茎汤方出千金,桃仁苡仁冬瓜仁,肺痈痰热兼瘀血,化痰排脓病自宁。
此方主治肺痈,热毒壅滞,痰瘀互结证,确实可以用于百日咳患者。
“可行,但要留神一点,”她说,“病儿年幼,或者喝不下汤药,我有一土方,比苇茎汤用药简单,亦可助患儿止咳。”
康挽春:“什么土方?”
“用鸡苦胆,拧出汁液,加水和白糖,用文火煎煮,可分两次服用,”崔芜说,“若是两岁以下病儿,每日服胆一只。两岁以上,酌情加量。”
康挽春有些迟疑:“鸡胆确有止咳祛痰之效,《名医别录》里就有记载(2),只不过……”
崔芜心知医家用药总是再三辨证,唯恐一时疏漏耽搁了人命。但乱世之中瘟疫横行,稍不留神就是十室九空,哪容得细细斟酌?
“不必犹豫了,”她说,“若是初咳期病儿,就用白糖鸡胆。倘若病情加重,乳食俱出,就用苇茎汤。”
康挽春咬牙:“成!”
议定了药方,接下来便是筹备药材,这倒也好办,凤翔毕竟是大城,伪王搜刮民脂民膏多年,私库里尽是好东西,其中不乏珍稀药材。
这就体现出有个御医后人的好处,会认药,也会选药。康挽春挑出合用的,若有不足,再由崔芜出面与丁家商行购置。
与此同时,王府灶台让出大半,除了一口留着做饭,其余全部用来熬药。即便如此,崔芜依然担心不够,又择空地另搭灶台,征用了附近酒楼的大锅。
一时间,王府上空炊烟袅袅,方圆数里云蒸雾腾,倒真有几分仙家降世的意思。
除此之外,崔芜还将王府用于待客及门房歇脚的前院腾出来,院中用木架和毛毡搭起一个个独立的帐篷,方便病患隔离居住。日常所需一应备全,她甚至准备了粮食和布料,命人搬到王府门前空地。
秦尽忠有些不解:“准备这些做什么?”
崔芜:“乡民重利,就算不信凤凰之说,只要舍得粮食和布料,也能吸引他们过来看病。”
秦尽忠恍然,同时暗暗咋舌。
他是乱世土著,当然知道粮食是多么宝贵的资源。旁的势力藏着掖着尚且不及,崔芜却能慷慨拿出赠以乡民,单是这份心胸和气魄,就非寻常豪强可比。
只不过……
秦尽忠不由寻思,如今将近十月,眼瞅着寒风渐起,等再过一两个月,更是滴水成冰。
每年隆冬都是一道坎,莫说草根百姓,就是军中壮汉都有不少过不去的。崔芜粮食再多,也禁不住这般消耗,到时几千张嘴吃饭,她打算如何应对?
不知不觉,秦尽忠的心态发生了转变,从类似于客卿的“纯帮忙”,变成希望她走得更稳一点,更远一点。
崔芜并不清楚秦尽忠这份忧心,即便知道,也不会改变决定。
万事就绪后,王府门口也陆续聚起百姓。
延昭办事确实靠谱,硬是调派人手,将城中每一条街道都通知到位。奈何此地百姓饱受战火肆虐,每换一任主官,都少不了流血屠戮。
次数多了,难免生出惊弓之鸟的心态,即便有“神鸟”之说在前,到场人数也十分有限,大部分仍在观望。
但崔芜已然满意,盖因到场之人,居然有十来个妇人,身边或大或小,都带着患病幼童。
想来也是,若不是家中孩儿已然病重,谁又会博这不知真假的机会,来求神鸟赐福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