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以为,与这样的日子相比,我如今的生活难道不是快活许多?难道称不上一个‘好’字?”
秦萧无法反驳。
崔芜扒拉着汤锅,挑出一块肥美肉多的鱼腹,将几根大刺择去,送进秦萧碗里:“所以兄长,不必替我操心,路是我自己选的,我现在快活得很。”
秦萧没辜负她的好意,将鱼腹送进嘴里,而后用布巾擦了擦手。
“既如此,”他说,“歇息半个时辰,然后去校场,让我看看你的擒拿法练得如何。”
崔芜:“……哈?”
刚才还嗑牙打屁吃火锅,怎么话题一下就跳到揍人和被揍上了?
***
吐槽归吐槽,秦萧愿意亲自下场指点,崔芜还是领情的。
毕竟,不是谁都有这个脸面请动勇冠三军的安西军主帅来当自己的武术指导。
且崔芜隐隐觉得,这一回,秦萧教她练武认真了许多,不再是之前那种学得会最好,学不会也不要紧的态度。
他就像训练刚入伍的新兵一样,先命崔芜绕校场跑了十圈,活动开筋骨,再打一套入门拳法。待得浑身上下冒汗了,他才背手站在崔芜对面。
“上回教你的擒拿法,”秦萧说,“只管用出来。”
崔芜有点犹豫:“用全力吗?”
秦萧看穿她的顾虑,失笑:“你用上全力,若能伤着秦某分毫,我这个安西军少帅也可以让给你当了。”
崔芜想想,似乎是这个理,遂放心大胆起来:“那我来了。”
言罢,果然毫不客气,出手就是奔着秦萧肩肘关节去的。
秦萧暗道一声“聪明”,盖因男女力量对比太过悬殊,当真硬碰硬,崔芜招式练得再纯熟也讨不得好。
但关节就不一样了,这是人体最脆弱的部位,只要用力精准、手法够快,即便是弱质女流也能出其不意地放倒一个孔武有力的成年男人。
只不过,不是谁都像崔芜一样精通医术,熟知人体关节。
也不是谁都能像她一样,为了练武,不惜发狠地拿命练。
两个月的沙袋到底没白戴,崔芜手脚力道强了不少,出拳时甚至能听到虎虎风声,不管威力如何,至少声势是有了。
可即便如此,她仍然连秦萧一丝衣角也碰不到。
“速度再快些,”秦萧说,“你再如何练,气力也比不过精壮男子,只能出其不意,以快取胜。”
崔芜记下,加快了出手速度。
秦萧并不还手,只引她源源不断地出招——以他的身手,认真想制服崔芜,一招就够了。待得一整套擒拿法施展完毕,他大约对崔芜的练习成果还算满意,却并不打算止步于此,突然踏上一步,轻描淡写地躲过崔芜扣向自己肩关节的右手,继而半旋过身,轻松挟制住她脖颈要害。
“你为一方首脑,若有人挟持你,最大的可能是将刀架在你脖颈间,或是以手臂勒住,就像这样,”他稍稍发力,让崔芜感受到喘不上气的窒息后,又松弛了力道,“若是出现这种情况,知道该如何脱身吗?”
崔芜摇头。
今时今日,除了秦萧,再无人敢勒崔芜脖子,更不敢做这种教学。
“用手肘去打对方裆部?”她试着往后怼,“像……这样?”
然而右手刚一抬起,她就觉出不对,盖因自己和秦萧贴得太近,根本没有足够的发力空间。
“若你手中持有利器,尽可以往对方要害处扎,”秦萧说,“不管多么精壮的汉子,一旦被刺中五脏,也只有性命交代的份。”
“但若没有,你便记好了。”
他以右手挟制崔芜,左手扶住她肩头,技巧性十足地一转:“以腰部发力扭转身体,为自己争取空间,再扣住挟持你之人的手腕,将身体从他手肘下方脱出,顺势扭转对方手臂,然后猛击他肋下。”
他一边说,崔芜一边照做。也幸好她当初借练舞的名目,锻炼过腰腿力量,学这种以巧破力的招式还算得心应手,果然从秦萧的桎梏中挣脱出来。
只是最后一招,她虽依言反扭秦萧手臂,却没像他教导的那样猛击肋下,而是非常自然地一抬腿,以膝盖硬骨去撞他腿间薄弱之处。
然后被秦萧眼疾手快地一抬手,钳制住她小腿,生生摁了回去。
“对不住对不住!”崔芜原是上辈子练女子防身术习惯了,对招对得入神,浑忘了面前之人是谁,自然而然用上对付歹徒的招式,“一时顺手,不是有意冒犯兄长。”
她下意识往后退,却忘了小腿还被秦萧抓在手里,这一动顿时失了平衡,身不由己地往后倒去。
秦萧反应极快,上前捞住她腰身,将人扶起。但这么一来,崔芜小腿和后腰都处于他掌控中,根本站不稳当,只能倚在他怀里,两人身躯紧密相贴,半丝空当也无。
崔芜再不拘小节,也意识到这姿势有点不妥:“兄长……可否放手?”
她一开口,秦萧立时松手,速度之快仿佛只是习惯性地出手制敌,一时忽略了男女有别:“冒犯阿芜,勿怪。”
两人一人冒犯一回,算是打平,何况冬衣厚实,被摸两下也没什么,自不会被崔芜放在心上。
“兄长教的法门确实有用,但我方才觉得,用膝盖撞人裆部比单纯击打肋下更顺手,造成的伤害也更大,”她浑忘了方才那一幕,十分正经地请教道,“若对付的人不是兄长,我有把握一击即中。”
她不当一回事,秦萧自然也不会小题大做,只将方才捞人的右手背在身后,指尖若有意似无意地摩挲了下。
“并非不可,”他应道,“只是……你瞄准的部位需抬高腿部,动作太大,若是如秦某一般常年习武之人,会提前戒备,反而难以奏效。”
崔芜想了想:“那先猛击肋下,再踢会阴?疼痛之下,对方的防范心也会削弱,更容易得手些。”
秦萧揉了揉额角,虽知崔芜是大夫,对男女之分没那么看重,可耳听得一位玉京仙子似的人物一口一个“裆部”“会阴”,太阳穴还是按捺不住地突突乱跳。
“可行,”即便如此,他还是就事论事地答了,“只你记住,此为男子要害部位,一旦出手,十有八九是要废了对方。若无深仇大恨,不可贸然动用,否则是要结下生死大仇的。”
崔芜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她苦练一个下午,出了一头一身的大汗,人却觉得极为痛快。实在是她如今身份不同,自延昭往下,没人敢这般严苛地教导她,更别提实战对练,勉强为之也是极不尽兴。
哪比得上秦萧,身份相当,又于她有恩,正经相处的时日虽不算长,情分却称得上深厚,动手时便少了许多顾虑,能酣畅淋漓地打上一场。
秦萧万事把着度,估摸着崔芜汗出够了,血气活动开了,筋肉骨骼也差不多到了承受极限,便适可而止:“今日到此为止,明日继续。”
崔芜额头挂着亮晶晶的汗珠,朔风凛冽,却吹不散她眼角眉梢的笑意,脸颊血色鲜润,无需胭脂点缀就是一段天然丽色。
“也好,”她说,“兄长等我一会儿,我回屋沐浴换件衣裳,然后咱们一起用晚食。”
秦萧自无不答应之理。
此后三日,每一日都是这般过来,崔芜活动量够了,也没空惦记在外作战的大军,晚上睡觉都踏实许多。
到了第四日,消息传来。
泾州已克,守将战死。
陇右要地,自此改姓崔了。
第67章
三日平定一州, 这速度不可谓不惊人,况且周骏不是单纯拿下地盘,他还收编了原泾州守将麾下近千兵丁。
消息传回, 以崔芜半年拿下两州的业绩都惊了。
“这泾州守将,该不会把他麾下兵丁的祖坟给挖了吧?”她怀疑道, “不然,至于这么招人恨吗?”
贾翊习惯了自家主君时不时语出惊人的说话方式,已经能自动过滤那些通俗形象的比喻, 直奔主题而去。
“泾州虽下, 后续却没那么容易收拾,”他说,“且泾州与原州、武州毗邻,牵一发而动全身,主上需尽快稳住城中民心,以免腹背受敌。”
崔芜对笼络人心自有心得, 虽然肉疼, 还是将丁钰叫来:“知会你四叔一声,再替我筹措一批粗麻, 价码还是按照上回的来。”
士卒哗变, 无非是为了没有冬衣御寒,只要将吃穿住行安排妥当,便足够赚取八成以上人心。
崔芜数学不错,一边吩咐,一边飞快心算所需银钱,饶是刚从伪王手里接过偌大家业,也不由心头滴血:“这花钱的速度也太快了,入冬前才出去一批粮食冬衣, 如今又来,只花钱没进项,终究不是长远之道。”
丁钰一拍大腿:“可不是!早想跟你说了,咱们又不是没有好东西,干嘛非得从人手里过一道?自己赚钱自己花不香吗?”
崔芜被他一语提醒,思忖片刻:“前两天,许令将陈娘子她们送来了凤翔,人呢?安排在哪了?”
王府原有管家,只是跟了伪王十多年,是他最倚重的心腹,私下里狗仗人势,没少干缺德事。崔芜查访明白,将人毫不留情地处置了,然而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管家人选,只好叫阿绰先领着差事。
奈何阿绰自幼跟着延昭颠沛流离,于危境中颇有决断,却着实应付不来琐碎杂事。崔芜没奈何,只得修书送回华亭,请陈娘子一行前来凤翔,帮忙打理府中诸事。
但这只是由头,于崔芜而言,并不想让这些遭逢大变的女子困守后宅。之前收留她们,是给她们容身之所,也是让她们有机会想清楚以后要走什么样的路。
一晃两个月过去,当初迷茫的、想不通的,如今应该有了不一样的领悟。
不过眼下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听丁钰答了句“暂且安排在西偏院,平时帮着阿绰料理府中诸事”,她便暂且搁置,转回正题道:“泾州位置冲要,往北是原州、武州、雄州,更与西套相连。”
“如今武州北部,包括萧关之地,已在狄斐掌控之下,中间其实只隔了一个原州。”
崔芜起身,拉动墙角垂落的线绳,只听“刷拉”一下,墙壁顶部垂落一卷偌大的舆图,其上所绘东起河东,西至西域,山川河流历历在目,州郡城池纤毫毕现。
饶是贾翊早知崔芜擅绘舆图,还是惊呆了,片刻后,他十分肯定地说道:“主上若将此图出手,少说能换得千金之价。”
崔芜嘴巴一张一合,刚刚想好的词愣是忘了:“什么?千金?你确定?”
“确定,”贾翊点点头,“这还只是从河东到西域,倘若加上河南道、山南东道,乃至长江以北诸地,纵是千金也买不到,堪称无价之宝。”
崔芜端坐原地,眼神闪烁,欲言又止。
贾翊察言观色:“主上可是有话要说?”
崔芜到底没忍住:“我……曾画了一副差不多的,赠与兄长。”
贾翊:“……”
他步了崔芜后尘,嘴角似扭曲似抽搐地跳动两下,半晌憋出一句:“主上与秦帅果然情谊深厚,非同凡响。”
崔芜拿不准他是真心称赞还是埋汰自己,额角青筋颤了颤。
就听贾翊下一句道:“也幸好秦帅人品端方,不屑为宵小行径。否则,换作任何一方势力,只怕都要将主上强掳了去。”
崔芜:“……”
她决定中止这个话题,转回眼前的局势上:“当初自萧关南下,为免被伪王察觉端倪,我带人从秦州兜了个圈。如今机会摆在眼前,只需收服原州,就能与武州连成一片,大好良机,实在不容错失。”
秦州属于陇右道,按说算是秦萧的地盘。但这里有个缘故——因着李恭犯上作乱,几将河西秦氏灭门,被秦萧领兵逐退后,又盘踞河套一带,竟是与河西形成僵持之势。
河套又分前套、后套与西套,原本李恭所部的党项定难军驻扎于阴山南麓,也就是前套与后套之地。搁在舆图上,就是黄河呈“几”字状拐弯的一横处,可由于数月前,颜适领河西轻骑穿过狼山山口,走天险小道躲过党项斥候,而后以神兵天降之势,一举横扫了定难军驻地。
李恭及其所部的定难军失了地盘,只得一路南下,奔逃至贺兰山东麓,以灵州为治所,继续与河西遥相对峙。
自此往下,威州、会州、秦州,名义上分属关内道和河西道,其实恰好夹在秦氏与定难军的争夺之间,双方彼此角力,互有输赢,倒让这三州成了鬼见愁的“三不管”地带。
“我与定难军的李恭打过交道,此人虽有党项血统,为人却狡诈异常,更像一头心有九窍的狐狸,”崔芜说,“他要与河西抗衡,光凭西套之地远远不够,势必要扩张地盘,以狄斐的兵力,恐怕难以抵挡。”
这就是她为什么要尽快拿下荆州和原州的缘故,只有地盘相连,才能政令通达,无论运送物资还是派兵驰援也会更便捷。
贾翊稍加思忖,已然有了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