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将军虽收拢了千余泾州守军,可要打原州,少不了另派大将坐镇泾州,”他委婉道,“依下官之见,主上还须另外择人前去援手。”
崔芜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在人选方面,她与贾翊的看法略有出入。
贾翊认为,崔芜应派信得过又于军中颇有威望的大将前去,比如延昭就是不错的选择。平心而论,这个提议很有道理,只是被崔芜否了。
“我亲自去一趟,”她说,“如今泾州已是我治下,总要亲眼看过才好知道如何治理。否则光凭信件往来,终究是浮于表面,难见大局。”
话音落下,书房里同时响起三道声音:“不可!”
除了半路入伙、在崔芜面前暂时无甚话语权的韩筠,贾翊、延昭、丁钰都表达出同一个意思:泾州新下,是啥情况还没搞明白,更别提北边还有个似敌非友的原州。你身份金贵,万一一时托大,把小命给作没了,那不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这个考虑是非常合理且有必要的,毕竟崔芜如今是三州主君,容不得丝毫闪失。奈何这位“主君”虽生就一副娇柔皮囊,脾气却比军汉还硬,但凡决定了什么,再有理的谏言也听不进去。
“我意已决,”还是这四个字,干脆利落地表明了决心,幸好她知道轻重,赶在丁钰跳脚前又找补了一句,“放心,我不会傻到一个人跑去送菜,就算要去,也得找个靠谱的人同行。”
丁钰有种微妙的直觉,倘若崔芜决定带延昭或者韩筠同行,不会用这么谨慎的措辞。
“你想找谁同行?”他狐疑地看着崔芜,“这人我们认识吗?”
崔芜回以一笑。
一刻钟后,被请来书房的秦萧诧异挑眉:“邀秦某同行?”
崔芜点头。
此时贾翊与延昭俱已退下,书房中唯留崔芜与丁钰两人。秦萧不动声色地打量过这位丁家六郎君,见他盘膝坐在案边,手里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一只玛瑙镇纸,很明显是从桌案上顺来的。
而镇纸原本的主人分明瞧见了,却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反而把装点心的盘子往旁推了推,意思明摆着:自己抓,别拘束。
崔芜不是与人亲近的性子,甚至防人之心比一般人更重,却与这姓丁的如此不见外,答案只有一个。
两人情分非比寻常,至少不在秦萧之下。
可秦萧帮了崔芜多少回,才结下这份情谊,这姓丁的出身商户,瞧着又是油头粉面,凭什么赢得崔芜信重?
脸,还是三寸不烂之舌?
不足为外人道的念头自脑中闪电般掠过,下一瞬,秦萧已平静开口:“为何?”
“我想亲自去泾州瞧瞧,但战事初定,又有原州与定难军虎视,贸然出行恐有不测,只得冒昧借兄长虎威一用,”崔芜答得坦然,顺带不着痕迹地捧了秦萧一把,“兄长与李恭交锋多年,你的本事,他最清楚不过。有兄长坐镇,谅定难军不敢轻举妄动。”
若是搁在平时,秦萧兴许就答应了,他此行本也想探探泾、原、武三州虚实,崔芜提议正中下怀。
但现放着一个丁钰在侧,还叫他看着不怎么顺眼,秦萧便不想痛快松口:“听着有些道理,只是秦某为何要应下?”
他语气虽与平时无异,然崔芜对他何其了解,心里忍不住犯起嘀咕:这是怎么了?莫非是府中下人伺候不周,哪里惹到了这尊大佛?
幸好她针对这种情况做了准备,对丁钰努了努嘴,后者会意,撂下盘得油光水润的镇纸,从怀里取出一物摆在案上。
“听闻安西军中神射手颇多,我这位丁兄最擅机械改造,前两日闲来无事,做了这么个小东西,兄长且瞧瞧,可还能入眼?”
那的确是个小东西,不过手掌大小,用木头削制而成。瞧着像是□□模样,牵引钩上挂了三张弩臂,以牛筋为弦,中设三条矢道,每一道都固定着一根细签似的袖珍弩箭。
丁钰对秦萧笑了笑,回指扣动扳机,下一瞬,三支细箭同时弹出,力道之大竟直接钉入墙中,尾部犹在细细颤动。
秦萧突然明白了崔芜将丁钰留下的用意,敢情这小子才是今日商谈的“底牌”。
“这是模型?可有实物造出?”他将那巴掌大小的袖珍连弩拿在手里,左右端详了一阵,越看越拍案叫绝,“实物大小几何?”
崔芜冲丁钰使了个眼色,后者清了清嗓子。
“暂时还没造出实物,按照我的设想,这东西大概有丈五长,三张大弓合并起来,一次至少得三十人才能拉开,也可配合机械,用锤子扣动扳机发射,”丁钰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图纸,展开为秦萧讲解,“箭杆是硬木做的,箭翎可用铁片,有效射程可达七百步,如果用于攻城,甚至能钉入城墙,供军队攀援踏脚。”
“因为这个特点,主子给它起了个名,叫‘踏橛箭’。不过我觉得不够霸气,想叫它‘八牛弩’。”
“当然,具体叫啥不重要,咱们可以再议。”
强弩的名字确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威力。如果丁钰的描述是真,可以想见,一旦这种弓弩问世,将超越现有任何一种弓弩,成为碾压战局的存在。
那么丁钰的描述是真实的吗?存在夸大其词的可能吗?
答案在另一个时空已经给出交代,在当时,强弩的官方名字叫“三弓床弩”,威力之强,曾令南下的胡军闻风丧胆,连邻国的皇帝和太后都有所耳闻。
只可惜,再犀利的杀器也无法扭转战局的颓败与指挥不力的糜烂,诞生了绝世利器的王朝最终还是迎来两任皇帝被掳北上的结局。
那么,在眼下这个时空,在两位穿越者的联手推动下,三床弓弩的问世比上一世提早了半个世纪,且遇到的不是崇文抑武的庸懦皇帝,而是杀伐决断的安西军主帅。
两者相遇,会产生怎样的化学反应?
丁钰忽然无比期待。
拿不出实物固然遗憾,但秦萧久经沙场,只掠了眼图纸就大致判断出,丁钰说的是实话,这东西非但能做出来,而且真实威力只强不弱。
因为图纸上画的太清楚了,非但将强弩零件逐一拆解,尺寸、材质、乃至实际操作的示意图也都列明其上,不大可能是忽悠人。
就是绘图之人功力不到家,操纵的小人画得歪歪扭扭,字也写成了孩儿体,十分不堪入目。
秦萧被那字画丑得眼睛疼,干脆拿了纸笔,照着原图重新描摹一遍。
崔芜和丁钰两颗脑袋凑上前,瞧得目不转睛如痴如醉。不得不承认,出身名门的世家子和半路出家的土少爷就是不一样,一手楷书固然赏心悦目,连随手勾勒的小人都比姓丁的孩儿体传神逼真。
秦萧描摹完毕,吹干墨迹,再次端详起来:“若能以此强弩打头阵,便无惧胡骑列阵冲锋,我军精锐再紧随其后发动反击,即便不能全歼来敌,也可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他是兵法大家,很快就围绕如何将三床弓弩用于战事而想出多种作战方法,末了突然反应过来,这东西莫说还没造出,就算造出实物,也不姓秦,能不能用于安西军中还是两说。
但他随即意识到,崔芜没有白拿图纸的道理,十有八九是要以此换取他同行泾州的承诺。
“秦某若说想重金求购这幅图纸,”秦萧抬头,果然对上崔芜似笑非笑的眼,“阿芜大约不会让为兄失望吧?”
崔芜十分豪迈:“你我兄妹,说什么重金?太见外了!兄长若觉着能入眼,我赠你便是。”
一顿,又略带了点期待:“那么,泾州之行……”
果不其然,说了半天,又绕回来了。
秦萧有些好笑,故意思忖片刻,方道:“阿芜如此大方,我做兄长的,也不好太小气。”
崔芜大喜:“如此,一言为定!”
第68章
崔芜行动力惊人, 既然决定北上泾州,立刻命人收拾行囊、调派护卫、安排车架,预备三日后动身。
临行前, 她不忘将陈娘子唤到书房,提起筹谋已久的话题。
“前两日就想寻你说话, 只是分不开身,在这儿住得可还习惯?”崔芜亲手倒了热茶递与对方,“若是哪里不顺心, 或是底下仆婢不听吩咐, 不必憋着,只管告诉我。”
“你们是我的人,断没有受外人欺负的道理,若连你们都护不住,我也不必坐稳凤翔城这盘桩了。”
从王重珂身死到现在,足足过去五个月。这段时日, 陈娘子先是领着一众姐妹在华亭县衙操持杂事, 得了闲,或是与郎中学医, 或是为孤寡送衣赠食, 或是自己待在后院,安安静静做两件女红。
再没人欺辱她们,也没人对她们呼三喝四,人生第一次由自己做主,闲观风云,淡看流水,仿佛应了那句“莫不静好”。
唯有自己知晓,那几个月的惨痛经历, 到底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就好像被刀砍过的伤痕,虽会愈合,却留下极丑陋的伤疤,每一次对镜自照,都在提醒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即便所有人都能忘记,她自己也不可能遗忘。
正因如此,陈娘子才对崔芜更加好奇。
崔芜也曾有过相似的际遇,甚至更惨,自幼卖入风尘,受人调教、挨打吃骂,好容易逃出,又被强逼为妾,险些赔上一条性命。
陈娘子是乱世土著,比崔芜更加明白世间女子的不易之处。相较儿郎,她们甚至算不得完整的“人”,婚嫁不由己,去留不由己,连生死都由不得自己。
所以,崔芜哪来的勇气和魄力推开压在头顶的男人们,又是如何自己走到今日的?
崔芜还不知,自己成了被研究的对象,兀自斟酌着词句:“我之前让你仔细想想,以后走哪条路,你可认真想了?”
陈娘子当然想了,而且想得非常透彻。五个月的时间,于她好似脱胎换骨一般,再看不出出身乡野的唯唯怯懦。
她跪坐在崔芜面前,两只手交叠于膝头,身姿娴静,背脊挺得笔直。
“主子既这般问,多半已经替我们想好后路,”她说,“妾身冒昧,敢问您需要我们做什么?”
崔芜却不答,只道:“你无须在意我如何考虑,人生是你们自己的,未来过什么日子、成为怎样的人,还是要按你自己的想法。”
陈娘子道:“我想成为主子这样的人。”
她自己就是女人,也看过太多身不由己的女人,要么为生计所累,睁眼是一日三餐,闭眼是田里农活。要么困于后宅,纵然衣食无忧,却只能攀附男人过活,一辈子没见过墙外天。
倘若没见过崔芜,陈娘子或许以为这就是世间女子宿命,既不幸身为女子,就得认命。
可崔芜让她知道,这世间没有“认命”一说。
她唤醒了她的勇气,催生了她的野心。
“我想像主子一样,走出后宅,去四处看看。我想知道,为什么女人的人生一定要由男人掌握?我想试试看,能不能用自己的双脚走出不一样的路,就像主子那样。”
她依照不知跟谁学来的礼仪,双手交扣额前,继而俯低身体,行了郑重其事的大礼:“这就是我的愿望,请主子成全。”
崔芜不置可否:“笼中鸟都是渴望自由的,但你须知,这世上没有理所当然的乐土。即便你冲出牢笼,振翅于更广阔的天地间,也未必觉得喜乐安宁,因为乱世之中处处风雨,稍有不慎就会打落尘埃。到时,你也许会后悔,毕竟牢笼虽然囚困,却衣食无忧,更不会有性命之虞。”
“在我被王重珂强行掳走,在我亲眼看着我爹被兵丁打杀时,就已死过一回了,”陈娘子坚持,“我知道死亡是怎样的,我也尝过刀锋架在脖子上的滋味,既然老天让我活下来,必然有他的用意和安排。”
“我不想重复之前的老路,我想走一条新路。就算被世人唾骂,被指责不安本分、不守妇德,我也无怨无悔。”
话说到这份上,崔芜看得出来,陈娘子是当真下定了决心。之前犹豫不决的,如今也有了取舍倾向。
“如果你真这么想,”她说,“我确实有一条路供你选择。”
陈娘子抬起头,眼神发亮:“请主子明示。”
“丁六郎君你见过,他出身济阳丁氏。丁家原是商贾起家,生意做的极大,不光北地,往南也有人脉,”崔芜说,“丁家的四老爷,如今已是我的盟友。好比你们用的蜂窝煤,就筹办了一批,托他运往江南开拓销路。”
陈娘子听得很认真。
“我信得过丁六郎君,但与丁四老爷并不熟识。纵然我信他为人,可商路干系财政命脉,还是要掌握在自己人手里才好。”
崔芜紧盯陈娘子双眼:“原本此事由丁六郎君出面最合适不过,但我另有重任交与他,短时间内不能离开关中。”
“你既有心出去看看,可愿学着接手经商之事,替我将江南的局面经营起来?”
陈娘子咬唇沉思。
她不蠢,或者说,相当聪明。之前被阅历局限了眼界,但是经过王贼逞凶、华亭易主,已经足够她想通一些原本想不到也根本无法理解的事。
比如说,崔芜让她借丁氏商队的名义远赴江南,真的只是为了经商赚钱这么简单?
崔芜以女子之身入主三州,非大野心、大魄力者不能为。她好容易走到今天,又怎会甘居人下,坐等另一股更强大的豪强来吞并自己?
崔芜给了她充足的思考时间:“不必勉强。如果觉得做不来,也可以留在凤翔。你打理王府诸事很是妥帖,先继续管着,有空跟着贾先生读些经史,或是学些算术。待得学成,我在府衙中给你留个位子,一样不必困守后宅。”
陈娘子听出了崔芜的诚意,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自己,说“不愿意”并不可怕,至少在崔芜治下,她给这些同病相怜的女人准备了不止一条路,只要她们愿意从头来过,总能寻到适合自己的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