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要什么都行”堪堪到了嘴边,又被自己强咽回去。
“玩笑罢了,”他转开视线,淡淡地说,“等马匹备齐,自会连同马奴一并送往凤翔。”
崔芜大喜:“那我在此谢过兄长了。”
秦萧“嗯”了一声,起身前去查看亲兵伤势。
崔芜也想跟去,看看有没有帮得上手的地方——她虽身份贵重,非比往昔,论及处理外伤,还是比亲兵那点三脚猫能耐强多了。
结果刚一迈步,就被丁钰拖了回来。
“你注意着点,”他小声数落,“一个姑娘家,成日里在男人身边打转,像什么样?”
崔芜脸色瞬间沉了,这话要不是丁钰说的,她能把人揍得亲姥姥都不认识。
“那不然呢?”她冷冷地问,“跟那些小姐太太一样,以后就呆在后宅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问军政也不管民生?”
“我若想过那样的日子,在江南安生待着便是,何必拼了命逃出来?”
丁钰被噎得一怔,心知自己无心之言戳了崔芜逆鳞。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不知该怎么跟崔芜解释,毕竟这只是出于某种男性的直觉和敏感,没有任何确凿凭据。
红口白牙的,总不好直接跟崔芜说,那姓秦的对你有意思,你小心点,别哪天被人拐了还被人数钱。
因为一句话没说对,非但没能让崔芜跟秦萧保持距离,反而激起了对方的逆反心理。
接下来的一路,她都盛情邀请秦萧共乘一车,美其名曰“商议后续合作事宜”。
秦萧先还有些犹豫,直到崔芜来了句:“兄长坐拥宝地,就没想过广开财路吗?”
秦萧心念微动,刚生出的些许顾虑被迅速推翻,撩袍再次上了马车。
崔芜早想说服秦萧重开丝路入口,只是彼时人微言轻,时机亦不成熟。
如今却不妨提上一提,左右秦萧只会比她更缺钱。
“我知兄长担心丝路一开,会让外族钻了空子,”她说,“但闭关锁国非长久之计,更白白将赚钱的机会拒之门外。”
“与其如此,倒不如坦坦荡荡,任其来去,我等亦可礼尚往来,遣商队深入胡人腹地,探听其动向,顺带纵横捭阖,拉拢与中原友善的势力,打压与我不利的部族。”
她侃侃而谈时,眼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光晕,照得脸庞熠熠生辉。
车里的两位郎君目不转睛地瞧着,心里生起异曲同工的念头。
丁钰:我妹子指点江山的模样真好看,难怪把这姓秦的小子迷得不行不行的。其实,若他当真未娶亲,家里也没旁的乱七八糟的女人,让他跟在阿芜身边也没什么不好,起码生得好看,养眼啊。
秦萧为人老成,没他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目光却也忍不住掠过崔芜神采奕奕的面庞,随即转向一边,不肯再对视。
“还有吗?”他问。
崔芜敢张这个口,必然是通盘考量过:“我听闻这两年回纥异动不断,每每南下俱是选在青黄不接的时节,可见日子真心不好过,这才宁可犯兄长虎威,也要来中原之地打谷草。”
“这世上没有防贼千日的道理,兄长若能允开丝路入口,许中原商队前往互市,则回纥便可借互市之机购取粮食补充部族,而我等也能从中获得需要的物资,实乃合则两利之事。”
“回纥得了粮草,获足了好处,部族内部的主战之声便不会那么坚定。兄长再趁机拉拢分化,说不定不费一兵一卒,便可让边境战事消弭无形。”
秦萧先还控制自己不要直视崔芜面容,后来听入神了忘了这茬,目光自然而然转来:“这些都是你自己想的?”
崔芜莫名其妙:“不然呢?谁还能借我抄功课不成?”
秦萧不再言语,垂眸细思片刻:“此言不是没有道理,只是重开互市干系重大,非秦某一言可以决定。”
崔芜原也没想着一两句话就能解决问题,张口不过是为了在秦萧跟前打个伏笔:“无妨,如今隆冬苦寒,本也不是开互市的时机,兄长慢慢考虑便是。”
她一边说,一边捞过记事本勾勒两笔,以提醒自己事关重大,别回头就忘了。
秦萧瞧着她动作,忽然有点想知道那小小一方手札上记了多少东西,是否将中原江山都囊括进去。
正自浮想联翩,忽听远处再次传来马蹄声,只是这回整肃许多,且刚劲有力,非行伍之人不可出。
是周骏听说崔芜到来,携轻骑亲自出城迎接来了。
“末将不知主子驾到,有失远迎,望主子恕罪。”
他翻身下马,屈膝跪地,虽是身披甲胄,却结结实实地行了大礼:“这一路多贼匪,主子没受惊吧?”
话音落下,一只柔白如玉的手揭开车帘,自车窗后探出半张面孔。
这一幕其实极易惹人遐思,盖因那只手太白,那女子又容色太艳,浅勾几笔便可入画。但在场之人无一敢做此想,因为那女子眼光太锐利,凝眸看来时,好似能射穿骨头洞悉人心。
“这一路多贼匪?”崔芜皱眉,“这么说,你也遇见了?”
周骏听她发问,就知那帮匪贼没长眼,打家劫舍动到太岁头上,一时叫苦不迭:“主子容禀,这两年,泾州界内盗匪丛生。光是这几日,末将就没少派兵清扫周边,只是时日尚短,且贼匪狡猾,稍有风吹草动就往山里一钻,一时半会儿实在料理不净,惊了主子座驾,望您恕罪。”
崔芜听出他择清自己的用意,但周骏所言也算事实,遂未多说什么,只放下帘子:“先入城吧。”
周骏长出一口气,忙指挥轻骑护卫周遭,自己则领亲兵亲自在前引路。
这便能瞧出不同,凤翔城再不好,终究是关西大城,又是两任歧王治所,该有的规模和人气还是不缺。
泾州则不然,一路走来尽是萧条,房屋十室九空,莫说百姓,便是连个鬼影也没瞧见。
崔芜原以为百姓都被原泾州守将迁往城里发作壮丁,后来发觉不对,因为直到进了城,也没见到几个正经路人。更有甚者,街道萧条,民居破败,地上的黄土路坑坑洼洼,随处可见暗褐色的印子。
空气中更弥漫着一股腥锈与腐臭混杂的气味,被西北肆虐的朔风攘得漫天皆是,扑了崔芜满头满脸。
她在车里坐不住,命人叫了停,三两下跳下车辕,目光锐利地逼视住周骏:“城中百姓去哪了?是你自己说实话,还是我下令挖地三尺,将人翻找出来?”
周骏不敢怠慢,扑通跪在地上。
半个时辰后,崔芜见到了城中百姓……遗留下的骸骨。
此地用栅栏围起,瞧着像是羊圈或者屠宰场,兵丁把守的进门处也的确竖了块木牌,上书“宰务处”三个歪七扭八的字迹。
但地上散落的骸骨,水洼里残留的发丝衣饰,还有案板上悬挂的冻得梆硬的腿骨,都是属于人类的痕迹。
最可怕的猜想成了真,丁钰再撑不住,踉跄着扑到一边,撕心裂肺地干呕起来。
崔芜没有吐,脸色却不比他好看多少:“这是原泾州守将干的?”
周骏低眉顺眼,不敢直视崔芜几欲灼人的目光:“去岁年成不好,歧王……伪王又是只顾着自己亲兵,根本不管其他州郡死活。粮食不够吃,只能劫掠百姓,劫掠也不够,便只好……”
他没把话说完,眼前惨状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崔芜闭了闭眼,额角青筋细伶伶地颤动。
秦萧瞧着她,背在身后的手开始蓄力,随时准备上前搀扶。
然而崔芜站得极稳,并不需要人相扶,再睁眼时,她猛地转向周骏,视线悍利异常:“这种事,你干过吗?”
周骏怔了下才反应过来,忙不迭撇清自己:“绝对没有!末将再不济,也是爹生娘养的,怎干得出这等禽兽不如之事!再者,凤翔城到底是伪王治所,方圆州郡的粮食都集中在这里,旁的不敢说,吃饱肚子总是能够的。”
崔芜没说话,只一言不发地盯着他,滴水成冰的时节,生生将戎马半生的悍将盯出一身冷汗。
“末将敢以项上人头担保!”他咬牙挺直腰板,坦然承受崔芜审视,“若有半字虚言,您只管活剐了我!”
崔芜这才略微缓和神色,又道:“泾州守将呢?”
“末将赶到时,他已死在乱军之中,”周骏说道,“是他麾下亲兵动的手,尸体被践踏的不成样子,想斩首都寻不到完整的人头。”
崔芜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便宜他了。”
她往前踱了两步,忽觉脚底踩到什么,低头就见乌皮靴下露出一只断手,皮肤白皙,五指修长,瞧着像是个女子。
她触电般抬起腿,飞快后退两步,脑中不期然闪现过两句话。
芙蓉肌理烹生香,乳作馄饨人争尝。三日肉尽余一魂,求夫何处斜阳昏。(1)
乱世残酷之处,至此才算真正揭开冰山一角。
崔芜抿唇,良久听到自己嘶哑问道:“城中百姓,还剩多少?”
周骏引着崔芜来到一处空地,四周搭起简易窝棚,铺着干草取暖。原本用于安顿牲畜的地方,蜷缩着挤了好些妇孺,人数不足百,个个面黄肌瘦,神情麻木。
“都在这里了,”周骏说,“末将原想找处民房安顿他们,但好些女子已经疯癫,看到军汉靠近就不住尖叫。末将怕刺激她们,只好先将人安顿在这儿。”
崔芜沉默须臾,道了句:“你费心了。”
周骏忙活数日,好容易得了崔芜一句夸赞,险些热泪盈眶。他忙清清嗓子,请示道:“这宰务处……唉,原是屠宰百姓充作军粮之地,如今泾州守将已死,也不必留着。主上看,该怎么处置?”
崔芜再退两步,弯腰从那女子断腕上捡起一只手钏。
看得出来,这女子应该家境殷实,戴的手钏也甚是精致,纯银打造,天青色的绿松石和殷红珊瑚间或镶嵌,艳丽夺目又典雅大方。
然而再殷实的家境,也抵不过乱世风雨。
保不住财帛,亦留不住骨肉。
崔芜叹息一声,将染血的手钏放回断手掌心:“收敛百姓遗骸,也不必分彼此,一把火俱烧了,再寻地埋葬。以后若有亲人来寻,便引他们去葬骨之处,香烛冥钱,一并祭奠了。”
周骏应下。
崔芜并未在这处人间炼狱耽搁太久,该交代的都交代清楚了,便上车回了府衙。她连下数州,对如何处理善后已颇有心得,整合军队、肃清宵小、安抚流民、清点府库,各项举措逐一安排,令周骏去了最后一点轻慢之心。
“末将明白,”他说,“必定不负主上所托。”
崔芜沉吟片刻,又道:“还有,清点泾州降军,凡沾过百姓血肉的,一个不留,全部处死!”
周骏倏尔抬头,被这道命令中的严酷意味惊呆了。
然而崔芜神色冷峻,显然不认为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这是人性的“破窗效应”,一旦打破底线,食用了同类血肉,人格中的某一部分就被彻底摧毁。
即便眼下若无其事,日后陷入类似的绝境中,被摧毁的这部分也会无限放大,于人性中占据主导地位,驱使他们做出种种与常人相悖的决定。
换言之,这就是埋藏在军中的不定时炸弹,是崔芜无论如何无法容忍的。
她目光严峻地盯着周骏,那一刻她的身份是三州主君,一言九鼎,不容置喙。
周骏咬了咬牙,跪地抱拳。
“末将,谨遵主上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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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安排完诸事, 崔芜回了后院。
她在人前挥洒自如、有条不紊,等到一个人时,脸色顿时垮了下来, 过门槛时脚下踉跄,险些绊一跟头。五脏六腑跟着上蹿下跳, 一直勉强按捺的酸水再也压不住,撕心裂肺地干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