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尽忠从衣袖中掏出供纸递上,崔芜大致扫了两眼,眉头顿时拧紧了:“又是定难军?”
秦尽忠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崔芜虽不擅长兵事,可定难军动作频繁,收买匪寇扰境在先,指使妇人行刺在后,若说这中间毫无关联,打死崔芜都不信。
她在厅内踱了两圈,下定决断:“去请兄长和诸位将军,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秦萧来得很快,想必是一早听说刺客底细,心里有了推测。只是刺客行刺的是崔芜,原州亦是崔芜治下,他与崔芜关系再密切、情谊再深厚,终究是“客”不是“主”。
只要崔芜没主动开口,他就不能主动越过那条线,否则便是越俎代庖,更有可能在“兄妹”之间埋下一根如今不显、日后却可能发作的钉子。
“定难军此举绝非偶然,”他做出了与崔芜一样的判断,“所图只怕非小。”
崔芜:“我亦知定难军绝不是没事找事,可他们这么做固然会让原州陷入混乱,然后呢?趁乱拿下原州吗?”
秦萧语带深意:“挡在定难军面前的,可不止一个原州。”
崔芜将这话细品品,眼睛倏尔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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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一幅舆图在堂前展开, 所绘正是自河东至西域一带的城郡地貌。
秦萧强自按捺住将图据为己有的冲动,指点着说道:“我细问过周骏,贼匪闹事不是一两日, 早在半年多前,就隐隐成了气候。”
“而在当时, 自凤翔至原州,仍在伪王实控之中,诸城兵马名义上, 仍是唯伪王之命是从。”
他深深看着崔芜:“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崔芜揣摩着秦萧思路, 努力将自己代入一军统帅:“意味着,凡有战事发生,便可及时调兵,如臂指使?”
秦萧好似在军中教导下属,循循善诱道:“若是定难军要发难关中,会走哪条路?”
崔芜既能绘出舆图, 自是对关中至陇西地貌了如指掌, 想也不想道:“不管走哪条路,萧关都是必经之所……”
她倏尔住口, 扭头看向舆图, 瞳孔极细微地缩紧了。
秦萧瞧她神色,便知崔芜已然回过神,用炭笔勾勒出一条线段,将萧关以下,武州、原州、泾州连成一串,笔锋直指凤翔。
“我了解李恭,他是个看似狡诈多思,实则目标明确的人, ”秦萧说,“他的每一步都有其深意,环环相扣之下,便能水到渠成地推出结果。”
崔芜看向舆图:“倘若凤翔还是伪王治下……不,即便不是伪王治下,李恭收买匪寇滋扰原州边境在先,既可令主事之人无暇他顾,又能让原州与泾州、乃至凤翔间的消息往来受到阻碍。”
“再指使人于原州行刺,无论事成与否,我都是要封锁城门、戒严全城,然后大力捉拿幕后主使。”
“但我若真这样做了,原州与武州、泾州的消息往来便会再受一重阻隔。若是此时,外敌大举进攻萧关,令武州战况吃紧,纵然狄斐有心求援,战报一时半会儿也难以送出。”
她犹如抽丝剥茧一般,层层递进地想通关窍,冷汗顿时下来了:“李恭莫非打的是这个主意?那萧关现在……”
她倏尔住口,回眸瞧见秦萧过分凝重的脸色,便知他与自己做出了同样的判断。
一旁的韩筠听到这里,总算跟上节奏:“等等!秦帅的意思是,定难军眼下正围攻萧关?”
他难以置信:“这……这怎么可能?武州那边可没有半点消息传来。”
“除了刺客来历与匪寇身上搜出的原属定难军的装备,秦帅可有别的凭证?”
秦萧不答,只定定看着崔芜:“若秦某说没有实据,只凭直觉,你信吗?”
崔芜思忖了片刻。
若她眼下是“崔芜”,定然毫不怀疑,因常年领兵之人,多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直觉,能于危险降临之际嗅出征兆。虽无实据佐证,事后证明,却是十有八九应验的。
但她现在是“四州主君”,麾下统领军民不下数万。要她仅凭秦萧一句话就做出决断,乃至调动数千精锐,确实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崔芜在厅内踱了两圈,蓦地站定,扭头看向秦萧:“若李恭当真围攻萧关,我派兵驰援,他听到风声不对,自会撤退,谈不上有多凶险。”
她上前一步,目光灼亮:“兄长此问,应该不只是问,我是否相信你的判断吧?”
秦萧对上她异常犀利的眸子,有种莫名的直觉,此时与他对话的并非“崔芜”,而是手握四州的“关陇主君”。
他笑了笑:“知我者,阿芜也。”
崔芜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分宾主对坐于矮案两侧。韩筠没有坐席,只能侍立一旁。
秦萧没卖关子,直截了当道:“此番北上,崔使君并未张扬秦某来历,原州与武州又消息不通,我猜李恭虽已知你到了原州,却断然猜不到,秦某亦在其列。”
他对崔芜的称呼已从“阿芜”换成了“崔使君”。
崔芜蹙眉:“所以?”
“所以,若崔使君此时带足兵力北上驰援,李恭势必要暂避锋芒,”秦萧说,“然此人狡诈精明,一旦走脱便如狡狐归山,日后河西也好,关中也罢,怕是再无安宁之日。”
崔芜明白了:“兄长是打算毕其功于一役,以萧关为饵,将李恭牢牢钉在此地,然后来一个瓮中捉鳖?”
秦萧沉吟须臾,居然摇了摇头。
“李恭是个极精明的人,若无重利,很难令他押上身家,”他说,“单是一个萧关,还远远不够。”
崔芜诧异:“那他想要什么?”
秦萧不答,只是看着崔芜。
崔芜突然会意:“兄长的意思是,以我为饵,引李恭入局?”
话音未落,韩筠失声惊呼:“这怎么行!”
此次随行北上,衔职最高的便是他。鉴于丁钰忙着调集物资、安抚民生,获准留在厅内旁听的,唯有韩筠一人。
正因如此,他反应格外强烈,几乎第一时间反驳道:“太危险了!主上千金之躯,怎可以身犯险!”
韩筠对秦萧并无意见。早在驻守陇州之际,他就听说过“河西军神”的名号,对镇守河西十数年的安西军主帅敬佩不已,还曾暗搓搓地大献殷勤,巴望着给自己换一个上峰。
只是秦萧并无此心,压根没给他任何希望。韩筠也是聪明人,立刻摆正立场,自此将崔芜放在第一位。
这也是他反对秦萧提议的缘故,因为他是崔芜的“将”,不管秦萧的计划有几分胜算,只要对崔芜安全造成威胁,他就必须反对到底。
此乃为人下属之本分。
崔芜却不认为拿自己作饵有何不妥,毕竟自穿越以来,她豪赌过无数回,每一次都是拿性命作注。
她不怕赌,端看收益是否够大。
“兄长不妨说说,你的计划是什么?”
秦萧赞许地看了她一眼,这是他最欣赏崔芜的地方,越是局势凶险,她越能淡然处之、冷静分析,然后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决断。
“崔使君可继续带人北上,只是兵力不要太多,对外宣称视察武州民情,旨在不令李恭生出疑心,”他说,“你是四州主君,身份贵重,牵一发而动全身,若非如此,李恭也不会冒险派人行刺。”
“以他的为人,如若知晓你轻车简从入了武州境内,必定派奇兵截断后路,不与你脱身的机会。”
“秦某估算过定难军兵力,除却镇守西套驻地,能受李恭调度的,不到一万。若再分兵截断后路,则围困萧关的,约莫在五千上下。”
秦萧一边分析战局,一边将倒扣的茶杯翻转过来,一一摆上桌案:“秦某此行携有飞鸽,可传书凉州,以五千轻骑荡平西套。在此期间,我需要崔使君将李恭吸引在萧关城下,不可分兵回援。”
韩筠面露焦急,似是想说什么,瞧着崔芜脸色,没敢贸然插嘴。
崔芜反复思量着秦萧提出的诱敌之计:“兄长的意思是,要我以不到两千的兵力,拖住李恭的五千精锐,直到你荡平定难军老窝?”
秦萧捧起茶盏:“正是如此。”
崔芜抬头看他:“多久?”
秦萧闭目片刻:“最少十日。”
韩筠忍无可忍:“这也太冒险了,若是有个好歹……”
他话没说完,只见崔芜抬起右手,轻轻一个举动便“压”住他的未竟之语。
她长身而起,背手在厅内踱了两圈,挺拔身形被烛光打出暗影,乍一看居然有些像秦萧凝眸沉思的姿态。
“这可是泼天豪赌,”半晌,崔芜站住脚,回眸似笑非笑,“稍有差池,我这条性命说不得就得交代在萧关。”
“只是建议,”秦萧饮了口茶,“若是崔使君害怕,不应也罢。”
崔芜失笑:“兄长这是激将?”
“秦某并无此意,”秦萧说,“韩将军有句话说的不错,崔使君身份贵重,确实不宜轻身冒险,只不过……”
他放下茶盏,极锐利地撩起眼帘:“以秦某之见,从古至今,凡有志天下者,无一不是拿性命在博。”
“若崔使君没做好搏命的准备,确实没必要勉强自己,安心在关西之地做个本本分分的地头蛇,没什么不好。”
崔芜险些被气笑了。
“兄长好精明,一句‘有志天下’,就要我拿性命来博,”她从牙关里挤出话音,“此计若成,固然能将李恭斩草除根,报的却是你河西秦氏的仇,解的也是陇西四郡的困——自此之后,河西至关中再无屏障,运粮也好,送货也罢,都可如臂指使。”
“这么看来,将李恭拖死在萧关城下,还是于兄长利益更大。试问,阿芜为何要拿命来博?”
这一刻,她除了关陇主君,又多了个身份——生意人和博弈者。
她不是不敢拼命,只是押了偌大的筹码,总得为自己换取足够的好处。
秦萧听明白了,所以问道:“你想要什么?”
崔芜铺垫这么多,就等着他这句话:“其一,兄长与我约定好的五百匹战马,再加两百。”
秦萧揉了揉额角:“可。”
“其二,重开丝路入口,许中原商队与西域各部互市交易。”
秦萧倏尔抬头,眸光凝聚。
崔芜坦然:“互市的利害关系,我已与兄长陈述明白,拿下李恭是我的诚意,到了这一步,兄长是否也该展现诚意?”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秦萧,有试探,亦有期待。
秦萧沉思少顷:“此事非一日之功,待得平定李氏,秦某携河西诸将造访武州,再与崔使君详谈不迟。”
崔芜想了想,同意了。
“其三,我还想问兄长要一样东西。”
秦萧:“凡我有,皆无不可。”
崔芜略感诧异,半开玩笑道:“若我要河西呢?”
秦萧凝眸。
只见崔芜伸手,细白如玉的指尖落上舆图,点中某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