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她说,“以后分我一半。”
秦萧定睛细看,见她指住的是河西中部,祁连山脉南部的某一点。
印象中,此地山峰陡峭,沟谷深邃,既不能种地,也无法牧马。
“这里有什么?”他没有立刻回答,谨慎地问道。
根据过往经验,崔芜不会无的放矢,这个条件背后一定藏着他未曾参透的玄机。
崔芜直觉她若真心敷衍,也能把秦萧糊弄过去,但此地终归在秦萧掌控之下,瞒得了一时也瞒不过一世,万一被秦萧发现玄妙,说不好连兄妹都没得做了。
“有铁矿,”她选择实话实说,放长线钓大鱼,“而且质量相当不错。”
“昔年河东崛起,凭的就是煤与铁两大资源,兄长难道不想效仿一二?”
秦萧悚然一震,他当然比任何人都清楚铁矿的珍贵之处:“你此话当真?”
崔芜:“我什么时候骗过兄长?”
她确实没骗秦萧,在后世中,这座铁矿位于甘肃省河西走廊中部,属祁连山中的走廊南山。因境内富产镜铁矿,故名镜铁山。
这回轮到秦萧负手而立,踱了几圈后,突然转过身,眸光锐利地逼视住崔芜:“非是秦某信不过阿芜,只是阿芜久在江南,却知北境诸事,且细节翔实,宛如亲见。”
他重新坐下,给自己续了些热茶,慢悠悠地问道:“秦某实在好奇,阿芜究竟是从何处知晓这些?”
崔芜心中哂笑,心知这个疑惑在秦萧心里憋了有一阵,今日不过是被铁矿的消息炸得藏不住了。
她不着痕迹地瞟了韩筠一眼,后者会意:“末将去为主子提点兵马。”
随即低眉顺眼地退出厅外。
此时堂内只剩崔芜与秦萧两人,崔芜摸了摸茶壶,觉出几丝凉意,遂将炉上新开的滚水提下,徐徐注入壶内。
“这个疑问想必在兄长心里藏了不短的时日?”她似笑非笑,“若我说,兄长的母亲是从何得来的那本手札,我就是从何听来的消息,兄长信吗?”
秦萧一怔:“你认识我母亲?”
“并不识得,”崔芜说,“但我若猜得不错,我与你母亲有着同一个师父。”
这个“师父”的名字是九年制义务教育。
以及度娘……还有B站。
这话听着玄乎其玄,但秦萧识人无数,如何分辨不出,崔芜话中诚意?
她说的是实话,她与秦萧生母之间,怕是当真渊源非浅。
秦萧垂眸,指腹贴着茶杯沿口打了几个转,终于道出一个字:“可。”
崔芜大喜,伸出柔白手掌:“一言为定?”
秦萧与之伸掌交击:“秦某应允之事,绝无反悔。”
“啪”一声脆响,尘埃落定。
***
原州境内盟约方定,那么武州呢?
诚如秦萧猜测,狄斐此刻已然焦头烂额。
定难军来得突然,之前毫无预兆,兼之狄斐大半心神都被凤翔境内翻云覆雨的崔芜吸引,竟忽略了西套动静。
待得回过神时,为时已晚,萧关被人堵得水泄不通,且看兵力,犹在当初铁勒围城之上。
狄斐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愣头青,虽知这个头一旦低下去就再也抬不起来,关乎安危之际,还是派人南下,向崔芜求援。
然而连派两拨信使都如石沉大海,再无消息传回。
这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崔芜不想管他,要么是后路被截,消息根本传不过去。
前者不太可能,毕竟崔芜不久前才送来一批粮食,态度明摆着,将驻守武州的这支队伍当成了自己人。
纵然狄斐不认,也架不住她有心示好,三天两头送温暖,竟是将军心收拢了小半过去。
狄斐据此判断,只剩最后一种可能。
他的后路被截,驻守萧关的这支部队,已然成了孤军。
狄斐揉了揉额角,不知该自嘲还是苦笑。
明知战事吃紧,容不得分神,他还是忍不住神游天外了一瞬:如果不是过于托大,早些向崔芜投诚,这些破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还没想明白,部下惶急的呼喊再次传来:“将军,党项人又冲上来了!”
又有人道:“咱们的弓箭快用完了,怎么办?”
狄斐回过神,厉声道:“用滚木擂石,逼退他们!”
现在懊悔已是马后炮,还是等活下来再谈其他!
第74章
定难军围城已有七八日。起初, 狄斐并不十分慌张,盖因类似的戏码每年都会上演那么两三回。
定难军,或者说李恭本人, 是个极其狡诈的性子。他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只要让他感受到足够的阻力, 意识到强攻下去,伤亡之惨重将远远超出他的承受范围,他就会主动撤兵, 尽可能地保存有生力量。
狄斐本以为这一回也不例外, 但定难军的攻势猛烈超乎想象。攻城士卒好似乌泱泱的潮水,漫天匝地地朝着萧关城墙逼来。
凡是当将领的,都有数人头的本事,狄斐也不例外。他几乎一眼判断出,李恭此次调派的兵力足有五六千之众,实打实地押上了超过五成的家底。
泼天豪赌, 不外如是。
意识到这个惨无人道的事实时, 狄斐简直惊了,李恭若是在跟前, 他几乎要揪着这人衣领喝问道:“你至于吗?啊, 至于吗!”
但是回过神后,细细思量眼前局势,狄斐忽然发现:还真的至于。
李恭对萧关的觊觎之心不是一两天,他想要的不止一座城池,更是这座城关背后的关中平原、富饶沃土。尤其在失去阴山南麓的大片地盘后,仅凭西套之地难以满足定难军卷土重来的需求,最好的办法便是转向外部,借关中物产弥补自身所需。
原本东进的战略不算迫在眉睫, 李恭大可以慢慢筹划,但事情麻烦在凭空杀出一个崔芜,仅仅半年光景就干翻了伪王和王重珂,占据了凤翔至原州之地。
哪怕她眼下的实控之地只有四州,哪怕她羽翼未丰,脚跟也没站稳,李恭却有预感,放任她继续扩张下去,迟早有一日会将八百里秦川都收入囊中。
到时,还有他姓李的什么事?
“崔芜……”李恭在帅帐内玩味着这个名字,说不出是懊悔还是忌惮。
“我当初真应该一刀杀了她!”
可惜他虽精明狡诈,到底受了世道局限,并没有给一个女人足够的尊重和关注。
所以他做梦也想不到,竟是这个女人趁乱崛起,并且抢先他一步,夺了他肖想已久的关中沃土。
幸好,幸好她才刚刚起步,实占不过四州,一切还来得及。
所以李恭必须抢在她羽翼丰满前夺下萧关,挥师关中。否则时间拖得越久,崔芜脚跟扎得越牢,事情也就越发难办。
他这边下定了死磕的决心,非但倾力攻城,还派出千余轻骑自小路绕后,截断了萧关向外求援的途径。
如此一来,只苦了狄斐,被迫以千余兵力对抗数倍于己的敌军。虽说两军对垒,守城军本是占据优势的一方,却架不住实力对比太过悬殊,连日激战下来,原本的千余精锐剩余不到八百。
比兵力不足更可怕的是,城中武备也将告罄。
当夜色再次降临时,定难军暂且退却,留下满地尸骸与空气中挥散不去的血腥味。
被西北冬夜的朔风一卷,攘得满城皆是。
方才一波攻势太过猛烈,连狄斐都受了伤——被登上城墙的士卒挥刀抹过右上臂,留下一道寸许长的血口。
副将寻到他时,他正倚着箭垛稍作休息,右臂衣袖被匕首割开,军中医工正用淡盐水,小心冲洗着手臂伤处。
这还是崔芜教的法门,不管伤口深浅,第一时间用淡盐水清洁伤处,能最大限度降低“风邪侵体”的可能性。
也就是现代医学所谓的感染。
副将谨慎止步,耐心等着医工将伤势处理完。
狄斐依然阖着眸子,却听出身边多了一人呼吸:“何事?”
副将这才上前,轻声道:“禀将军,今日伤亡以及武库剩余已经统计出来了。”
狄斐睁开眼,摆手示意医工退下,这才道:“说吧。”
“将士阵亡二十三人,重伤三十七人,轻伤五十六人,剩余能战者不足八百,”副将说,“幸而前些时日,崔使君派人送来一批粮食,是以粮草还能支撑。但武库中的弓箭差不多用完了,滚木擂石也所剩不多,若是再等不到援军……”
他没把话说完,明眼人都知道等不到援军的下场是什么。
城破,人亡,不外如是。
狄斐不光手臂有伤,后背也被箭矢擦过,靠着箭垛的姿势并不舒服,微妙地调整了下:“城中百姓如何?”
“都不肯走,”副将说,“百姓的根在这里,故土难离。再者,撤回武州的官道多半已被截断。若是藏于山中,眼下又是隆冬,草木枯萎,缺衣少食,亦非长久之计。”
狄斐听罢,轻轻叹了口气。
“去转告百姓,敌众我寡,城破只在旦夕间,若是选择留在城内,与守军共存亡,便顾不得许多了,”他说,“传令下去,命城中百姓拆墙卸瓦,一应砖石木块全部运往城门——纵然定难军非拿下萧关不可,也休想得到一瓦一木!”
副将应了,飞快去办。
***
一夜光景过得飞快,随着天光乍亮,象征着“攻城”的号角声也再次吹响。
定难军就像是闻到血腥味的秃鹫,察觉到守军山穷水尽的窘境,再不收敛锋芒。弩箭密集得没有喘息余地,依据杠杆原理制造的投石机掷出疾风骤雨似的石弹,步兵与弓弩手相互配合,将临时绑造的云梯架上城楼。
与此同时,无数皮盾掩护着一辆四轮战车,车上架着巨大的攻城锤,裹挟着山崩地裂之势,疯狂撞向城门。
——砰!砰!砰!
那动静就像地龙翻身一般,偌大的城关都随之微微震颤。砖石缝隙间落下簌簌的泥土,城门禁不住冲击,厚重的门闩居然出现一条极细微的裂缝。
仿佛被蚁穴蛀蚀的堤坝一般,逐渐蔓延、不断扩大,最终发出不祥的呻吟声。
砰!
又一记撞击潮水般拍打着城门,门闩终于无以为继,喑哑的“吱呀”声后彻底断裂。攻城锤余势未衰,推着城门向里滑去,守城将士不要命地扑上前,试图用身体挡住破城而入的敌军,却在无坚不摧的攻城锤面前成了被碾压的血肉。
一时间,喊杀声冲天而起,哀嚎声不绝于耳。
最危险的关头,无数土搓成的圆球迎面飞来。破城的定难军不知厉害,拿兵刃去拨,殊不知那玩意儿的奥妙正在于此。
大力撞击的一瞬,土球毫无预兆地炸开,释放出极耀眼的黄白亮光不算,还嗞出一股细细的烟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