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不必提河西, 单是武州境内,便能搜罗出好几担子。
秦萧沉吟:“不是羊皮, 是羊毛?”
崔芜点头:“对,只是羊毛,不必伤及牲畜性命。”
秦萧不解, 亦有些迟疑:“阿芜要羊毛, 可是用来填充冬衣?”
崔芜:“不是填充,是……”
她寻思着怎样描述才能把原理解释清楚,却发现这玩意儿光凭一张嘴,实在很难说清,只得无奈放弃:“算了,等我织出来, 兄长就知道了。”
秦萧听得一个“织”字, 有点明白崔芜要干什么了:“你是打算拿羊毛织衣?”
崔芜再次点头:“口说无凭,眼见为实, 等东西做了出来, 兄长自然知晓,我的法子是否管用。”
这话说得在理,即便是最爱找事的史伯仁也挑不出毛病。
谁知颜适眼珠转了转,不知是想为自家少帅助攻还是怎地,居然来了句:“崔使君此言有理,只是光用眼睛看,恐怕还不够。不如这样,您这件衣裳就按少帅的身量来做——若能亲自穿上身, 肯定比眼见更有说服力。”
崔芜:“……”
秦萧:“……”
这话貌似有理,可仔细想想,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不说别的,旁的大家闺秀,有谁会给父兄之外的男子裁衣裳?
当然,崔芜不是寻常闺秀,对男女之别也不怎么看重,依着与秦萧之间的交情,给他织件衣裳其实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在秦萧疑似对她有意的前提下,还动手献殷勤,这会不会有点……不太合适?
眼看两位当事人都不说话,颜适转向丁钰,疯狂眨眼示意。
丁钰知道崔芜的心思,本不想蹚这趟浑水,奈何想起在定难军驻地时,这货曾经救过自己。
救命之恩重于泰山,不能不报。
丁钰沉默片刻,终于没挡住颜适的眼神攻势,清了清嗓子插嘴道:“我觉得,颜小将军的话未尝没有道理。既然开互市需要秦帅鼎立相助,总得他认可此事才行。”
“若是使君觉得亲自动手不便,也可找女红好的织娘,将编织之术传授于彼,再让她们按照秦帅的身量织一件衣裳?”
崔芜瞪了丁钰一眼,那意思大约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玩以退为进!
丁钰翻了个白眼:就知道这么说会里外不是人,我就不该瞎操这份心!
他猜到崔芜打算将羊毛搓成毛线,再织成毛衣御寒过冬。然而织毛衣的技法说复杂不至于,说简单却也不是一两天能学会的,再经由织娘过一道手,得耽搁多少时日?
崔芜并非矫情之人,电光火石间已然下定决断:“既如此,我就为兄长做一件衣裳,兄长亲身试过便知真伪。”
颜适目的达成,和丁钰隔空用眼神碰撞了下。
身为当事人的秦萧全程没有发表意见,只低头品茶,仿佛那滚水冲开的野草根是什么绝顶仙茗,值得细细回味。
直到颜适用胳膊肘怼了他一下:“欸,小叔叔,你身量尺寸多少?倒是报给崔使君知道啊。”
秦帅忍无可忍,极冷锐地横了他一眼。
颜适可不怕他,拿出平日里胡搅蛮缠的无赖劲,眯眼冲他笑。
“细枝末节稍后再议,”秦萧敛下眼眸,极平静地说,“若真如崔使君所言,能将羊毛编织成衣御寒过冬,于我安西将士实是莫大的好事。”
这就意味着,“开通互市”不是“可议”,而是“势在必行”。
至此,任谁都瞧得出,互市一事成与不成,多半是看崔芜这件衣裳织得如何。
帐中诸人虽是武将,却不乏眼力见,察觉气氛有异,遂起身相继告退。颜适故意慢了一步,临走前回过头,对秦萧频使眼色。
后者低头饮茶,只当他眼皮抽筋。
崔芜却没想那么多,她既决定要做,势必要做得完美,因此主动开口:“兄长若不介意,可否将身量尺码相告?”
秦萧放下茶盏,神色瞧不出异样:“等秦某回去量过,派亲兵前来告知。”
崔芜想了想,还是觉得亲兵传话太累赘,且万一传错了尺码,她折腾半天的力气不是白费了?
遂道:“其实也不用这样麻烦,兄长若不介意,我现在量一下?”
秦萧:“……”
他好悬被口中的苦茶呛着,喉结滚动了几下,好容易将热茶咽下。
“如何丈量?”秦萧垂眸盯着手中茶盏,仿佛要用视线在粗陶杯口催开一朵春花,“秦某身边并无量尺。”
崔芜:“不用。”
她绕出案后,走到秦萧面前:“烦请兄长起身。”
秦萧不知她想做什么,到了这一步却有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错觉,茶盏若无其事地搁回案上,果然长身而起。
崔芜将他两条手臂拉平,以手掌为丈量,自肩至腕一分分摸索过,将量得的尺码牢牢记在脑中。
冬日衣裳穿得厚实,秦萧其实并不能感知手掌摸索过的触感,可他只要一想到那只柔白纤细的右手贴着手臂轮廓虚虚抚摸过,后脊就窜起一阵过电似的麻意。
好容易熬到崔芜量完了胳膊,秦萧微微松了口气。
谁知这不过是刚开始,那双手突然沿着腰背弧线滑落,停留在侧腰处。
秦萧微微一震,虽不至于立即躲开,肌肉却死死绷紧,僵成一块石头。
崔芜如何察觉不到他的异样?虽觉这反应过大了些,还是加快了丈量速度,手臂好似一双柔软绳索,绕着那悍将腰身缠了一圈,秦萧闭上眼,在那一刻听到雷鸣般的声响。
那是胸腔里,心脏剧烈搏动的声音。
崔芜被他情绪影响,原本尚能泰然处之,此时也有些不甚自在,量完腰身便要缩回手。
谁知那安西少帅不知哪根筋没搭对,突然握住她既将抽回的指尖。
崔芜:“……”
她仿佛被雷劈了,猛地收回手。
秦萧没有阻拦,若无其事道:“手有些凉,你也该给自己多加件衣裳。”
他的神色太平静,态度太自然,就好像方才那轻轻一握当真只是试探崔芜体温。
出于对秦萧人品的信任,也可能是下意识排斥往深处想,崔芜信了,用力搓了把冰凉的指尖:“我穿得够厚了,只是手脚暖不过来,身上倒不觉得冷。”
她自己就是医学生出身,对自己的毛病最清楚不过。手脚暖不过来是因为血气不足,哪怕她每日早起饮参茶,平时也注意用滋补气血的药材调养着,奈何这阵子夙夜操劳,实在安不下心静养,吃多少药也无济于事。
秦萧颔首:“药补不如食补,我见你平日里吃用还是少了些,如今正是天寒地冻时节,可多用些羊肉温补。”
崔芜心说:我吃的还不够多?平时一碗羊汤外加两个拳头大的蒸饼,塞进肚子里眉头不带皱一下。
只是光吃不长肉,有什么办法?
她无意详谈自己身体的小毛病,岔开话题:“兄长别说我了,之前开给你的药丸,可按时服了?”
秦萧:“自然。”
崔芜盘膝坐下,曲指在案上叩了叩:“手腕。”
秦萧:“……”
他哑然片刻,到底拗不过崔芜,撩袍重又坐下,卷起衣袖递过手腕,口中道:“才吃这么几日,能有多少起色?”
崔芜搭脉不语,片刻后才道:“吃药还在其次,主要是兄长自己得放宽心,什么时候你能正常作息、到点犯困,病根就算去了一半。”
秦萧那点旖旎心思被冰冷的时局打散大半,微微苦笑。
他何尝不知自己多年操劳,于身子有害无益?然而河西位置冲要,直面西域,自他接手安西军,数年来独撑大局,竟无一日稍敢松懈。
直到认识崔芜,才算有人伸出手,将这份重逾千钧的担子匀出少许。
想到这里,他看崔芜的眼神,更多出几分异样思绪。
倘若她不是这般身份,这般脾性,这般志向,哪怕换成任何一位闺秀,甚至是出身风尘的楚馆倌人,他都未尝不能试着争取。
可偏偏……
秦萧摁了摁额角,将不期然冒头的遐思再次掐灭,口中道:“秦某身强体健,少睡几晚无妨。医者不自医,阿芜与其担心旁人,不如早些将自己那一身毛病调理好。”
崔芜搭完脉,大致有了数,一边在心里斟酌调整方子,一边随口道:“那是堕胎落下的病症,哪那么容易调理好?眼下也没时间静养,先将就着吧。”
“堕胎”两个字从大段的话语里排众而出,针一样扎入耳中。
有那么一时片刻,原本已经淡忘的过往重现眼前,鼻端仿佛又闻到那股既浓重的血腥味。
秦萧一只手背在身后,拇指不着痕迹地捏紧了。
***
萧关之围已解,定难军主力不复、据点被扫,秦萧此次出兵的战略目的基本达到。
大军在外,每一日消耗的粮草都是惊人的,崔芜收购羊毛、织造毛衣尚需时日,也不好让秦萧为她一人干等着。
双方约定了发兵夏州的时日,秦萧遂领兵撤出萧关,退回凉州休整。
临行之日,崔芜亲自相送。她现在马骑得似模似样,只要不是飞驰狂奔,已然游刃有余,甚至能撒开两手抱拳行礼:“那就两月之后,夏州城下见。”
秦萧还礼:“一言为定。”
数九寒风卷起崔芜鬓发,她抬指捋到一边,忽而叹息:“明日就是小年了,还以为能和兄长一起守岁,都是被战事闹的。”
秦萧心念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待得平定关中,定有机会。”
崔芜心性倏忽多变,方才还暗生离愁,这会儿又高兴起来:“那便说定了,明年若有机会,一同守岁。”
秦萧颔首。
崔芜送出五里便即折返,她倒是还想送,只是今日风大,秦萧唯恐她吹多了冷风着凉,硬把人赶了回去。
等到正主走了,颜适再忍不住,催马上前凑到秦萧身边,压低声遗憾道:“少帅,崔使君想送,你就让她送呗。戏文上都是这么写着,十八里相送,送着送着,就送出感情了……”
秦萧还记着这小子自作主张的旧账,冷冷睨了他一眼。
只要不牵扯军令,颜适就没怕过他:“小叔叔,我瞧着崔使君人不错,对你嘛……好像也不是完全没那个意思。”
“你说,她有没有机会当我小婶子啊?”
秦萧一开始还当没听见,后来发现这小子越说越不着调,甩手给了他一马鞭。
“饶舌!”他面无表情道,“崔使君终归是女儿家,你这般信口胡言,若是被有心人听去,坏了人家清誉,岂不是罪过?”
颜适却道:“‘清誉’是用来束缚闺阁女子的,若无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气魄,崔使君也走不到今日,哪会将这些鸡毛蒜皮看在眼里?”
这话倒是没错,只秦萧熟知部将心性,横了他一眼:“这不像是你会说的话,谁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