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适坦然:“那个丁六郎。他虽是商贾出身,人还蛮有意思的,通我说了好些话。”
秦萧对丁钰无甚好感,闻言神色寒凉:“他说什么了?”
“他说,崔使君敏慧刚烈,爱憎亦是分明。能得她信重,乃至以身家性命相托,可不容易。”
一顿,颜适凑近了些,又压低声道:“他还说,崔使君这人吧,不大拿自己当女子看。若她愿意为了哪个男人裁衣动针,即便嘴上不认,心里也多半是动了心思的。”
秦萧见他往前凑,原本半偏过头,想听听他还有什么惊人的见解。
熟料听到这么石破天惊的一句,难得愣住了。
***
崔芜却不知眼不见的功夫,丁钰已经把她卖了个底掉。
她在武州城耽搁了五六日,除了重整防务、更换主官,还抽空问蓄养牛羊的人家收了好些羊毛。
先用草木灰清洗干净,然后自然风干,这时羊毛已经有了些许模样,从一开始的黑黄油腻变得洁白松散。
再用针梳将羊毛梳理齐整,顺便去除较短的纤维及污染物。随后就是加捻,也就是民间所谓的纺线。
这时已经有了纺车,只是多用于纺织蚕丝,羊毛纺线还是头一回。崔芜寻了有经验的织娘,在她们的指点下慢慢将羊毛纺成毛线,一个粗制滥造的毛线球就这么出现在崔使君的案头。
说来简单,实际操作的过程中却差错频出。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这时候饲养的羊种多是羖羊,也就是后世所谓的“山羊”。而更适合用于纺织毛线的羊种,则是绵羊。
这二者有什么区别?
很简单,绵羊的毛质好,质地柔软、光泽柔和,纺成毛线具有极佳的弹性和保暖性。
相形之下,山羊纤维分为两种,一种是被毛,也就是山羊身上的毛。另一种是山羊绒,也就是被毛底下的绒毛。
绒毛亦是不可多得的纺织原料,可织成精细的毛织品。但被毛就要粗硬许多,纺成线团后,手感比麻绳强不了多少。
这样的毛线织成衣服穿在身上,想都知道滋味如何。
“操!”崔芜一个没忍住,爆出了粗口,“果然是穿越小说看多了,想当然要不得啊!”
她掂了掂硬得扎手的毛线团,叹了口气,随手丢了出去。
恰好这时,韩筠进来禀报军务,下意识一招手,将毛线团稳稳捞在手心里。
“主子。”
他单膝下跪,意料之中地听到崔芜和煦的声音:“飞卿来了?起来坐吧。”
韩筠,字飞卿。
崔芜并不是轻易信人的脾气,愿意以表字称呼下属,便是真正将他们当作可以倚仗的心腹。
韩筠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
这一局,他终归是赌赢了。
第85章
韩筠伤得不轻, 但也不算重,十几道伤口无一伤及要害,等到皮肉愈合拆了线, 又是生龙活虎一好汉。
他此番用性命为崔芜殿后,换得的回报相当丰厚, 不仅得了崔芜许诺的宣威将军职衔,更一举成为靖难军中仅次于延昭的心腹大将。
韩筠很是满意,更有扬眉吐气之感。是以伤势刚好, 便立刻赶来向崔芜请安, 顺带汇报这两日的工作进度。
其实也没什么,萧关防务一向是狄斐负责,韩筠作为外来户,纵然职衔高于狄斐也不好越俎代庖,只管着大军驻扎操练及善后事宜。
说白了,这一趟不过是日常问候以及在领导跟前刷脸。
但不得不承认, 这么做的确有效果, 至少经过了萧关城外的患难与共,崔芜待他亲近了许多, 言谈也不仅限于公事, 偶尔甚至会唠唠家常,或是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而淡化了“上下有别”的界限后,韩筠也逐渐发现,作为主君,崔芜并不算难伺候。至少对着打上标签的“自己人”,她不会以威势相压、以城府相欺,言谈反而更看重一个“诚”字。
“飞卿来得正好,且帮我瞧瞧, 这线团纺得如何?”
韩筠讶异。
他刚接住毛线团时,还以为是哪里来的细绳,捏了捏发觉不对,盖因这玩意儿虽说粗硬,终究比寻常麻绳细软许多,正猜测是做什么用的,却被崔芜自己揭了盅,原来就是她当日提到的羊毛纺线。
相处这些时日,韩筠也摸准了崔芜脉门,知道她不爱听客套话,但凡征求意见,就是要下属们有一说一。
遂直言道:“捏着硬了些,若是做成衣裳,穿在身上怕是不大舒服。”
果不其然,崔芜叹了口气。
只听韩筠下一句道:“不过,这线团质地紧密厚实,纵然粗硬了些,也不会比粗麻更硌人。”
“且羊毛易得,而粗麻尚需要花钱购置。倘若羊毛织成的衣裳确实能够保暖御寒,不管于士卒而是百姓,都是天大的好事。”
崔芜原本都打退堂鼓了,听了这番乱世土著的评价,精神顿时一振:“飞卿是觉得,羊毛织衣,可行?”
韩筠点头:“属下以为可行。”
为免顶头上司觉得敷衍,又补充道:“百姓家贫,冬衣所填多为芦苇、柳絮,甚至是纸屑、稻草。”
“听说前朝年间,百姓无以御寒,甚至用纸浆捣衣——连纸衣都能穿,何况是羊毛?”
“只要能保暖过冬,他们不会在意衣裳是软是硬。”
这番说辞有理有据,崔芜听了却并不觉得兴奋,反而沉沉叹息。
说到底,不是她的羊毛织衣有多高明,而是可供百姓过冬的选择太少了。
“我知道了,”崔芜说,“有劳飞卿解惑,实在助益良多。”
韩筠暗呼一口气,心知方才表现不错,又给自己加了分。
得了韩筠认可,崔芜重振信心,开始自己的织毛衣大业。
说到这里,她必须感谢上辈子的未雨绸缪——为了母亲节给老妈一个惊喜,偷偷上网查资料学习编织技法,还私下里拜会织毛衣的同事为师。
耗时两个月,虽然只学会了最简单的平针法,织出来的毛衣也是歪歪扭扭,但是,毕竟是她亲手织出来的第一件衣服!
可惜没等送出去,就遇见狗血的医闹事件,被丧心病狂的病人家属捅了足足二三十刀。
陷入弥留前的最后一个意识,是看到自己血流满地,同事们惊慌失措地扑上来,试图帮她摁压止血兼心肺复苏。但崔芜自己就是学医的,瞧了眼刀口位置,十分清晰地得出一个结论。
没救了。
伤及脾脏而造成的急性大出血,立刻手术也是九死一生。
她的毛衣送不出去了。
一念及此,难免遗憾。
幸好崔芜不是沉湎往事的性子,在乱世中历练十年,心肠早已刚硬非常,很快压下这一点神伤。
待得武州诸事平定,该巩固的城防也都完善,崔芜启程返回原州,沿途皆是坐于马车中,跟两根细细的竹针较劲。
竹针是用细竹棍劈成的,边缘打磨光滑,反正她手下多的是孔武有力的武将,做这事不算难。
难的是竹针磨成后,如何将一团糟的毛线织成衣裳。
期间相隔十年,原本擅长的技艺也难免遗忘,何况崔芜远远称不上熟手。她在马车里坐了两天,毛线织了拆、拆了织,怎么都织得不对路。
实在心烦,干脆撂到一边,本想倚着车壁小睡片刻,后背却磕到某个硬硬的东西。
崔芜伸手摸了把,发现是秦萧送与她的护心镜,一个护前胸一个贴后背,自守城以来就未摘下过。
她把坚硬冰凉的青铜甲片握在手里,想着这曾是秦萧贴身佩戴过的,没来由地心绪如潮。突然就如打通任督二脉似的,回想起了当初的编织技法。
忙趁着灵感泉涌,复原了一小段针法,对光瞅瞅还不错,于是依葫芦画瓢地往下织。
等马车进了原州城,堪堪织了个围脖出来。
这一日正值腊月三十,除夕年尾。
这不是崔芜穿越以来头一回过新年,却是她重获自由、独掌权柄之后第一次庆贺新岁。回想去年今日,她还被孙彦关在镇海军节度使府后宅,像一头囚困牢笼的兽,只顾烦躁地磨牙吮血,根本没有心思感受新年氛围。
哪比得上现在,海阔天空、任君遨游来得自在?
“既是除夕,就在原州城里过年吧,”崔芜拍了板,“我出钱,多买些羊,一半熬成羊汤,一半做成烤全羊,就当犒军了。”
“再让凤翔多送些美酒,难得过年,军中不许饮酒的禁条且放下。将士们这一阵也辛苦了,等过完年,咱们再论功行赏。”
不出所料,这番话博得底下将士欢声雷动,亲自出城迎接的周骏与杨老爷子也是频频点头,暗道使君治军有方。
说白了,将士们沙场搏命图什么?除了每个月的饷银和口粮,不就是为了建功立业、封妻荫子?
平时治军再严都不要紧,关键时刻必须足够慷慨大方,唯有给足将士们想要的,才能将军心牢牢抓在手里。
个中分寸,崔芜拿捏得极好。
崔芜论功行赏,命韩筠替自己犒赏三军,又提拔了周骏为中郎将,从旁协助。
不是谁都有资格“替”主君办事,她此举无疑给了韩筠极大的脸面。后者果然感恩戴德,拉着周骏一起,将诸项事宜办得妥妥当当。
趁此机会,崔芜拉过丁钰:“陪我去一个地方。”
丁钰有些迟疑,盖因眼下时辰虽不算晚,但西北冬日天黑得早,估摸着不到一个时辰就要临近傍晚,这时候出去,怕是很难在夜幕降临前赶回府衙。
“你要去哪?”
崔芜:“备一份礼,咱们上城西蹭饭去。”
丁钰:“……”
城西有什么?
一株大槐树,一幢积年的老宅,已经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世外高人。
不过,今日是除夕,只要不是如崔使君这般见天撒欢往外跑的奇葩货,一般都会留在家中守岁……吧?
脑中思绪飞快,两人脚程也不慢,骑着马,遛着弯,不多会儿就到了来过一趟的老宅门口。
丁钰上前叩门,才叩了两三下,上回的小童便开了门,语气很是不耐:“谁啊?”
待得看清两位不速客的形貌,吃了一惊:“崔、崔使君?您怎么这时候来了?”
崔芜微微一笑:“盖先生可在?”
小童犹豫:“这个……”
崔芜挑眉:“怎么,除夕佳节,盖先生不在家守岁,还往外跑?”
小童咬了咬牙,终于一跺脚:“盖先生说,今夜恐有外客搅扰。他不欲被人坏了守岁的兴致,因此出去寻访故友,只让我备了两盏清茶,等贵客喝完热茶暖暖身子,就从哪来回哪去吧。”